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碧牡丹 作者:太微天 《碧牡丹》 宋.李致远 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说与从前,不是我情薄。都缘利役名牵,飘蓬无经,翻成轻负。别后情怀,有万千牢落。 经时最苦分携,都为伊、甘心寂寞。纵满眼、闲花媚柳,终是强欢不乐。待凭鳞羽,说与相思,水远天长又难托。而今幸已再逢,把轻离断却。 破镜重圆是个美好的童话,然而镜子能圆,人的命运是否也能回到原点? *************************************** 供骚扰泄愤勾搭鞭打的 ——微博 这不是新坑!这不是新坑!这不是新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本人的新坑还在默默存稿中,但很长时间总写一篇颇为手痒,于是找出了一个在硬盘里躺了好几年的残篇先发上来,算作转换心情。 尝试第一人称正剧文风,更新任性,总之,小伙伴们想必都知道我的尿性=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爱情战争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洛妃,奚峥 ┃ 配角:陆修思,奚峡 ┃ 其它: ================== ☆、楔子   清奴将一只海棠花绕云的步摇插在我的头上,另一边的侍女端着托盘,上面叠放的大袍与下裙是花色刺绣,华丽非常,我只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便让她们换掉了。   “去找件素雅一点的,我记得有一件丹碧纱绣着燕子的,就挺好。”   “可公主……那会不会太素了点?”清奴知道那衣服的款式,有点担心,“今天许多妃子都出席,还有外朝的一些臣子也在,您穿的这么简单……”   我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建议。她是忧心我太低调,被人压过了风华?我以前是喜欢奢华艳丽的衣服,认同马靠鞍装、人靠金装,可年轻时争强好胜的心性早已凋零。如今穿的华丽,只是感到内心更弱气,好似撑着徒有其表的架子,反而显的可怜。   而且今天的宫宴还是特意招待从南朝来的特使团,我怎能还打扮的花枝招展。   然而到了太极殿,我发现我的决定确实有些欠思量,后悔没听清奴的建议。   未必穿的朴素就是低调,尤其是在一群流光溢彩的妃子中间。我一身青翠,简直是独树一帜,原先本是不想显得太跳脱,如今却适得其反。   果然,我发现注视我的目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刺骨,就连奚峥也多看了我几眼,但是他注意到的问题又与旁人不同。   “爱妃今天心思巧妙啊,你这衣服上的燕子织的真是活灵活现。”   于是我发现我不仅穿错了衣服,还穿错了花纹。燕子最被人记住的就是冬日南归,奚峥一定觉得我是有心为之,但我实在是无心之举,不过……可能也不一定。   无心之下的行为,或许才是一个人心里最深的意识。   奚峥说这话的声音很低,大概只想让我听见。他朝我招了招手,我只好在他身边坐下。北朝宫中后位空悬,左右昭仪里也仅有我一人,所以靠他最近的位子总是我坐着,好似显得有多恩宠我一般。   我原本以为这个小小的失误可能会令他恼火,但是离近了观察后,却发现他今天似乎心情很好,看着我的目光并无不悦,甚至还有点……莫名的期待?   他含义不明地笑看了我一眼,又正过身去招待南朝使团了。我出席晚了一步,那些使团成员都已经入了座,我便环目望去,嫁到北方已经一年,不知这批使团里是否会有熟悉的人。   然而匆匆扫了小半圈,我就与一个人四目相对,他静静地坐在那,好似就是专门在等待我的目光。四周觥筹交错,丝竹管簧,他却像纷繁世界中一棵静止的菩提,一瞬之间将我的心也卷进了那无声无息的世界中,只与他共存。   修思!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了,爱妃?长久未曾与故人重逢,爱妃一定很激动吧。”奚峥特意把“故人”咀嚼了一遍,拉回了我的神思。我看了他一眼——依然是玩味十足的笑容,而我此时已经明白……   他就是想看我的反应吧,他早知道修思在这次的使团里,所以才一直对我翘首以待。   他想怎样?看我泪流满面?还是看我无地自容?   我不想让他得逞,可悲的是我自己也不知该作何表情,相逢太过突然,我唯有在袖中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努力保持安然自若。   奚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我的神情,见我面无表情,他似乎有些扫兴,便又转头举起酒杯对坐在下面的南朝使者道:“贵朝与我国地域相异,专长也不同,世人都知南人精于诗词歌赋,朕做太子时曾出访贵朝,也不禁倾心。如今南帝新丧,不易歌酒取乐,便请各位使官借景抒情,也算雅趣。”他说完还好似意犹未尽,又朝席上一人指道:“陆使君,朕听闻你乃南朝名士,想必于辞赋上造诣颇高,你先来?”   我在一边听着,不禁绷紧了表情,奚峥步步紧逼,就那么想让我不得安宁吗?我不想看修思,可又不想显得胆怯,只能挺胸抬头傲视众人,视线却穿过台下人群,投注到了大殿的门廊上。   余光中修思缓缓站了起来,躬身一拜,举手投足间的雅致一如我记忆中的样子,却只是说道:“蒙陛下谬赞,微臣虽有些薄名,但仅止于书法绘画,在词律上却是肤浅了,得陛下抬爱,今日也只好献丑。”   他说完思索了一会,便出口一首律诗,果然没有什么错处,但也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奚峥少不得要褒奖几句,又叫起来了几个人,我则一直目视前方,惟恐停驻在不能停驻的地方。   “说起文采,朕之昭仪也不让须眉,朕当年下聘之时就听说过她天资聪慧。怎么样?爱妃,在你故国臣子们的面前也吟一首如何?别让他们以为朕埋没了你的才华。”   奚峥忽然一声在我耳边响起,不啻于惊雷。我沉默地看着他,想着自己的脸色一定是苍白而凛冽,因为他戏弄到这个地步,已经深深刺伤了我。   四周的宫妃中亦隐隐有些嘻笑之声,底下的南朝官员则多有不满的嘀咕,我身为帝女,还要当众表演,大概让他们颇为愤慨。   修思却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并无任何出格举动,但是他的眼眸黝黑,比我记忆中的多出了几分深沉和隐藏。我嘴角的笑容大概有点苦涩,但终究站了起来,奚峥不是就想看戏吗,那我便要他也陪我一起出丑!   我双手拖杯先对堂下南朝使团一敬,再后仰头饮完,最后将金杯往案几上一置,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出口吟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这首诗据说是南陈乐昌公主所作,她与驸马徐德言的故事也是李致远《碧牡丹》的原型,我在另一篇关于帝室之女的随笔中也记录过,有兴趣的可以翻翻。 对于第一人称,其实一直比较忌讳。因为受视角限制,事件只能局限在主角活动范围之内,也无法描写其他人的心理活动,许多内容的来龙去脉无法衔接,且主角自我描述若把握不好,不是显得自作聪明,就是显得自怨自怜。 总之试水之作,与诸君共勉XD ☆、离亭宴   我没有想到,隆景二十五年,我的命运将步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我只觉得那天的宫宴不过又是一次无聊的筵席,没有私宴上的闲话家常,只有男人朝堂上的乌烟瘴气。   “洛妃,你听说那北朝太子今天就要来了吗?”坐在我右边的姑母寻阳长公主以团扇掩口,小声嘀咕着,眼角眉梢都是说不尽的鄙夷。   “听说了。”我没好气地附和,“一群蛮子……”据说不过是在彭城和寿阳讨到了一点便宜,就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自居。我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竟然以这么一副讨好的姿态来宴请北朝太子,实在太过低声下气。   “听说那个太子虽然年轻,却满脸横肉、虎背熊腰、饭量惊人,晚上的时候啊,还可以同时……”姑母倒是越说越有精神,末了还冲我比出了四根手指,一脸嬉谑。   我暗自想了想那画面,只觉得龌龊不堪,“真的?”   “哼!如此的饭桶,也就只有匹夫之勇,得意不了多长时间。”姑母最后摇了摇扇子做出结语,而宫门那边的传报也一层层喊了过来,想来是那个匹夫太子和他的属官来了。   我一开始,并没有找到某个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年青人。   走在最前头隐隐有众星捧月之势的,是个身着大袖朝服,曲领拥刭,腰缠鞶革的青年男子,除了服饰不同之外,这个青年跟我们的世家公子也没有太多不同。   “姑母?”我窃窃私语一声,表达自己的疑惑。   “哎呀……跟传闻不太一样嘛。”姑母用扇子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却好像透露出些微惊喜,“还真是一个俊俏的年青人呢。”   “姑母!”我好气又好笑,这徐娘半老的姑母,立场未免也转得太快了些吧。   “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啊,丫头。”姑母略带尴尬地冲我笑了笑,又打量了那个北朝太子一眼,凑近我道:“姑母阅男无数,这位看起来可一点也不比我们那些贵公子差呢,而且一身英气,可不是比斯文弱气的好多了吗?”   “那又怎么样。”我不服气地偏过头来,仅用余光打量那个男人。   确实身形精炼,一身利落,犹如鸿雁鹏雏般的气势,不自觉地就能吸引他人的目光——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太子看起来一点也不饭桶不野蛮,但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又怎么样?这个人的身上终归流着北方蛮族的血液,是一个掠夺我家园的不折不扣的瘟神!   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北朝太子已经开始和父皇侃侃而谈了,他装的还真像一个感谢主人殷勤款待的客人,丝毫不觉得自己是硬挤进南朝的一头狼。接着父皇向他敬酒,我也不得不随着大家一起,可看着他那副虚伪的丑恶嘴脸,我实在忍不住要把一抹冷笑挂在脸上。   日后想来,如果不那么做,或许我的人生就将不同,可如果不那么做,我也就不是我了。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想的多深,可能是天生而来的傲气,也可能是对男人们向那人谄媚的反感,我只想在这抹冷笑里表达一个女人能做到的徒劳的尊严和不服,但也不指望有谁能看在眼里。   可没想到那个男人看到了。   我只是隐于后面的女眷席位中的一员,那个男人却与我四目交汇了一瞬。虽是一瞬,但我明白那是真正的“交汇”——我们互相落在对方的眼里,并且都留意到了对方的神情。   那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微笑了起来,那微笑很好看,却没有一丝好意,反倒像是受了挑衅后反击的志在必得。我的心头猛的一紧,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莫名觉得矮了他一头。这种感觉让我很恼火,我是父皇的嫡长女,当然会有些傲气,就算是一介女流,我也自认有代表国人的勇气。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狠狠回瞪了他一眼,目不斜视,意思是表示他如此冲着我笑,不仅于礼不合,还很粗俗,但我并不怕。   结果那男人又笑了笑,不过好像少了点锋芒,然后他率先撇开了视线,不再看我了。   “你这孩子看什么?是在生谁的气呢?”姑母忽然疑惑地问我话,大概觉得我的面相有些奇怪的凶恶。   “我知道,姐夫没陪四姐来,四姐这是无聊。”还没等我开口,我左边的七妹先替我做了解释。不过她这一句也确实提醒了我,也是,这里的确无聊。我想起家中还有画到一半的腊梅、刚翻开的诗稿,以及大病初愈的修思。跟它们相比,这筵席台面上和台面下的拉锯顿时让我毫无兴致,后面所有的谈话和余兴节目我都没什么精神去关注,大约辰时初刻的样子,我离席回了府邸。   我以为这只是我人生中不值一提的插曲,一切到此为止。    ☆、双头莲   侍女见到我回来,刚想通报,我就对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轻手轻脚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一个男子正半卧半靠坐在床上,身体轻微斜向床边摆放的烛台,吊起的幔帐遮掩着他的背影,看在我眼里,仿若雨中景里远处的墨山。   可等我看清他手上拿的是本书,不得不一下子奔了过去,直接把书从他的手里抽走。   “大半夜的不休息看什么书!你头不疼了?眼不花了?”   “……公主?”修思转头见是我,打量了番我的脸色,无奈地笑了笑:“躺太多天了,实在无聊,公主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我也无聊,懒得给那帮蛮子陪笑脸,就回来了。”我顺势坐在床沿,用手背去触修思的额头。也许是我一路从正门走回来的缘故,手心此时有些发热,因此感到修思的额头显的冰凉,又带着恰当的体温,摸起来很舒服。   “哦,听说这次北朝的储君也来了……”修思顺势把我抢走的书拿了回去,转手放在了矮几上,似乎对那个北朝太子也颇有些兴趣。   可我一想起那人来就没好气,随口道:“是啊,来了,长的人模狗样,可到底缺乏礼教。”   修思眉毛一扬,又“哦”了一声,“才一面之缘,那位殿下就已经让公主讨厌了?”   哼!有些人就是注定要被另一些人讨厌,没有道理可言。这么想着,我便把对那北朝太子的所见所闻,以及他毫不避讳地挑衅我的事情大致说了一偏,惹来修思一阵叹息。   “唉……这事倒像是公主的作风,只是此时给北朝储君留下不好的印象,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印象不好怎么了!我不过是瞪了他一眼,即没杀他的人,也没抢他的国土,比起那群蛮子干的事,再被我多瞪几眼也是应该的。”   修思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深知我的脾气,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再跟我说教了,只是一手揽过我的肩,让我靠在他的胸口。   因着前段时间的肺疾,他的身体清瘦了不少,有些咯人,但我靠上去,却能感到他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让人心安。这让我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又联想到太极殿里那个无礼的北朝太子,那人的胸膛必是充满了粗糙的肌肉还混合着汗臭味的吧。   正这么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忽然一个轻吻落在了我的头顶,我仰脸看去,修思正替我摘下花钗,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起了我的头发。   “怎么,你不累吗?”我扭着脖子看了他一眼,笑着一语双关。   修思也只是但笑不语,眼睛在烛光下像是水晶般光泽眩动,接着轻啄一口在我额上,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双唇……   自他病后,我们分室而居大概两个月了。此情此景,我也不再开口说话,只是软软地瘫在他身上,有些微幸福的颤动。   房外清幽,间或有几声夜啼,婉转曼妙。   我下嫁陆家已经有两年了。   父皇颇为疼爱我,为我选婿时,也答应让我自己挑选。陆氏百年清贵,虽然没出过什么权臣,但钟鼎世家,在士林中颇有名望,我更偏爱这样的家庭,所以最后选了陆修思。   修思是家中长子,因为我的下嫁,他便有了驸马都尉和散骑常侍两个头衔。这后一个官衔是皇帝近身显职,不少权臣都是从担任散骑常侍开始发迹的,不过修思却没这些心思,一直做的安适清闲,却更让我欢喜。我本身已代表帝王,不需要丈夫再为我锦上添花,所以于其看修思于官场中周旋,我更喜欢看他在书房中只手丹青的模样。   在文士的圈子里,修思的画好,行书更是绝佳,恭谨而端丽,被评为“体兼众妙”,而他的人也如他的字一般,风姿妍妙中带着骨气沉稳,随和中又有一种坚持。我初嫁他时,若是与他意见相左,必是我咄咄逼人、滔滔不绝,那时修思从不与我正面争执,只待我稍微平静之后,才缓缓说上几句,中肯又柔和。我虽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但被他这样理论了几次,倒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有些对不起他似的。日子久了,就觉得一物降一物,我竟对他发不出火,生不起气来。   不过跟修思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   虽然我的出身让我从小就相信自己一定会很幸福,但下嫁陆府的两年里,是修思让我真实品尝到了那种幸福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我以为,我们就会永远这样下去。虽然还有边疆的胶着,有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但至少在我与修思的小家里,我们会永远幸福下去。   我以为……    ☆、宝钗分   建章宫派人来传口谕那天是六月十五,前不着村后不着寨的日子,忽然宣我进宫吃饭,很是稀奇。   “没说驸马也一起去?”我又问了来传话的内侍一次,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确实,皇后殿下只是吩咐小奴来传公主进宫一趟,说是许久不见,想跟公主说说话,别的没有吩咐。”   许久不见?我与修思对视了一眼。上次家宴上不是才见过吗?   “那就去吧,别让皇后久等了。”修思没多话,吩咐来下人替我准备。内侍来传旨之前,他正手把手地带着我临前朝的帖子,因此我那长衣的袖子边口,还蹭了淡淡的墨迹。   梳妆打扮一番,我便上了宫里来接我的平肩辇。深宫寂寞,母后每次见我都有许多牢骚要发,没准吃完了饭还要被留宿,于是我嘱咐修思好好休息,不用硬等着我回来了。   平肩辇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后宫显阳殿。这是我直到少女时代都极为熟悉的地方,充满了南风的迤逦绣婉,连金玉都似透着一股柔烟。但我对它并没有多少眷恋,我只庆幸自己是一位公主,终于有走出宫闱的这一天,还能在外面寻一片自己的天空。   母后慈笑着招待了我,而且果然是没有主题的闲话家常,但我很快发现今天的母后透着一丝实打实的忧思。她往常的絮叨里总有一种做正宫有恃无恐的底气,眼下这样……也不知是何事真正触痛了她的心弦。只是没等我让母后直接道出内情,父皇和阿夙却一起出现了,我这时才真正吃了一惊:我们一家四口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吃饭了,如此阵势着实让人迷惑。   然而果然还是应了一句俗语——无事不登三宝殿。当我听见父皇措辞艰难地吐出那句话后,之前的那一点点奇怪立刻被一股更大的惊涛骇浪所吞没。   “什……什么?父皇您再说一遍!”我不是没有听清,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变得尖锐。   “北朝送来了国书……是北帝亲自替太子奚峥下聘你为太子妃……”父皇已没有了往日的雍容,断断续续地重复了一遍。   我只觉得荒诞不羁。   “简直是胡言乱语,这怎么可能!”我几乎就要拍桌子了。   “……姐姐,千真万确,我也把那国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指明了是我朝会稽公主,就是你。”阿夙的视线在我们四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最终落到我身上。   “可我已经嫁人了!”我强调到,北帝怎么可能让一个有夫之妇做他储君的正妃!   “我们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来使说得明明白白,说是太子对姐姐惊鸿一瞥,回国之后日思夜想,这才万般恳请了北帝同意这门婚事,而且还说……”阿夙偷瞄我一眼,支吾道:“还说姐姐成婚也不久,他们北朝风俗宽容,不介意姐姐……已非完璧。”   “完璧?”我终于拍着桌子起来了,“谁在乎是不是给他留完璧啊!”   惊鸿一瞥?日思夜想?要是不提,我都快忘记那场宴席上那个放肆无礼的北朝太子了。他仅仅是跟我对瞪了一会,什么时候就成惊鸿一瞥了?   “洛妃!坐下来,坐下坐下!”母后匆忙把我拉回位子上,她看了看父皇的脸色,温言软语道:“这……不是在商量嘛,事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商量什么?没得商量!”我无法平静,也顾不上父皇发青的脸色,“父皇,你该不会允诺这么荒唐又自扫颜面的事吧!”   “你给我坐下!”父皇终于喝叱了我一句,可并没让我安静下来,我只是等着他——等着他再说什么,他却没有了下文。   “……父……父皇……”我的声音这才忍不住发起抖来,心中就像在云端上踩失了脚,不知道会坠落到什么地方。   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你不毫不犹豫地反驳我?难道你动摇了吗?!   “姐姐……”良久之后,阿夙打破了沉默中的尴尬,“也请姐姐体谅一下现在的局势,我军……我军已失彭城和寿阳,悬瓠守军也是强弩之末,若北军集中兵力再战,悬瓠不保,两淮尽失,江北就再无防线可守,到时候北军便要和我们隔江相望了!”   阿夙长篇大论说得很流利,看来在东宫学得很好,可是我听不懂也不想懂,这些都不够成我能接受的理由!   “你的意思,就是我们现在战势不利,所以要把我卖给那个蛮子,以求他们退兵?”我如此诘问,阿夙一时语塞,刚想再说什么,却被父皇打断。   父皇看着我,像是小时候教我背诗词一样,语重心长,“你身为公主,坐享荣华富贵,就有相应的义务,如今国事艰难需要你,你怎可拒绝?”   “这是我的义务吗?”若不是母后死死拉住,我又要站了起来,“我知道历代都有宗女北嫁和亲,但父皇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这是耻辱!何况我已为人妇,若因为北朝太子的无礼要求离异再嫁,那更是耻辱中的耻辱!”   啪的一声,一耳光忽然打断了我犀利的言辞,打得我都愣住了神。父皇也算喜爱文雅之人,从小到大,他从未对我动过手。   “陛下!陛下请息怒!这对洛妃来说太突然了,你好歹也要让她冷静冷静啊!”母后一看这场面,泣诉着挡在了我和父皇之间,她的背影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无力而衰老。   一时间我们四人都没有了声音,大殿里的空气沉重的吓人,前一刻还父慈子孝的画面好像迷烟般一吹就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宫里回来的,总之到最后我也没有点头同意。我心想若要我答应出嫁,除非我死,可这句话我最终没有说出来。看着父皇、母后还有弟弟的脸色,我不忍心把话说的这么绝,他们讲的道理我未尝不懂,可是我做不到。   我从未想过要变得伟大,说我自私自利也好,不顾大局也好,但我宁愿放弃地位财富,都不愿意嫁到北方去,因为我不要离开修思。   寝园里那一点灯光,遥望起来,好似我最后的避风港。   我踉跄着脚步,走了进去。   “你回来啦。”修思没有就寝,只是坐在床沿,手上还是拿着一本书。   “……不是让你不要等我吗,你怎么还没睡?”我有千言万语抵在喉头,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却是这句无关痒痛的话。   修思大概终究是有点困了,揉了揉眼睛,“没关系,我喜欢等你。”   我的双眼忽然热了,方才那些千言万语瞬间消失无形。我知道他或许只是应景地说说,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我多希望这句话是他海枯石烂的誓言。   “呆子……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修思应该没听出我话中的端倪,他的脸庞在温黄的烛光下渡上了一层柔和,只是宠溺又带点故意的执拗开了口。   “那我便一直等你。”    ☆、鸳鸯梦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端坐在喜床上,两名宫人一人一把团扇遮住了我的脸,而我则内心忐忑地等待着新郎作诗,好移开那两把扇子。   修思虽然是我选的,可我也只是躲在帘幕里面远远地偷看过他一次。说实在话,我并不知道修思对迎娶公主的看法怎么样,纵使过去觉得金枝玉叶的我完全配得上这世间任何男子,但是当我坐在红烛高照的屋子里时,却第一次感到了胆怯。   “春暖花间交颈鸟,秋高月下并头莲,罗帏帐里同心结,佳偶天成一线牵。”一个清润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听到门口一阵骚动,内心同时一个激灵,身边的宫女已经轻笑连连,然后我便看见一直修长的手指,慢慢推开了遮在我面前的扇子。   这个人就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夫婿,他终将成为我人生的归宿。我微微抬头,隔着坠于额前的珍珠华胜看着那细碎珠光之外的身影,忽然浑身冰凉。   那不是修思!那个人的面目模糊,看不真切,可我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明确地大喊:不要!不要!我不要嫁给这个北朝的蛮子!   那是北朝太子奚峥?!   他好像在对我笑,冰冷的手指沿着我的脖子一路向下,我拼命想要挣扎,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浑身僵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奚峥用那肆意的态度凌迟我的身体。   “公主……公主?洛妃?”一阵摇晃终于让我从梦魇中挣脱了出来,兀地睁大眼睛一看,我发现还是自己熟悉的房间,还是自己熟悉的人。   “怎么了?”修思估计是被我的不安份弄醒了,正半撑起身子看着我,当他的手滑过我的眼角时,语气更是惊讶,“怎么哭了?你做噩梦了?”   我怔怔地看着修思,方才梦中的恐惧还清晰地残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几乎想要拥紧他大声哭诉,却又不敢惹他怀疑,所以竟是说不出话来。我想自己这时的表情肯定很茫然又无助,因为修思有些担忧地把我抱在怀里,像是哄孩子似地一遍遍重复着:“没关系,梦都是假的。”   是啊……那都是假的。   ********************************************************************   日子还在一天天的过去,宫里却没有了接下来的消息,可我依然惶恐,好似在等待刑官判决的囚犯,整日在一线生机与万劫不复中徘徊。   我最终也没有把北朝国书上的事告诉修思,但我想修思肯定发现了我异常的情绪。他心思一向细腻,没有对我刨根究底,只是在旁敲侧击了几次却没有得到答案后,一同保持了沉默。   与皇家缔结姻缘的人,永远懂得这项规则——不管他们的意愿为何,他们已经因为婚姻而卷入了一个纷争的漩涡,所以我猜测修思大概以为我心里装着什么有关皇家的私密,这才不打听了。他只是更细心地呵护我,希望能借此抵消掉我那不知名的忧愁。   不过之后排解掉忧愁的,却是我自己。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那封国书其实问题颇多。   奚峥怎么会忽然看上了我?真是一见钟情?这绝对不可能,说他是心怀不满想要看我难堪还差不多……对了!或许就是这样呢?   奚峥若是想要寻机消遣我,自然也就摸清了我的底细,于是那封混账国书只不过是这家伙扔过来看我笑话的幌子而已。父皇希望和谈的态度他是知道的,至于我——他也一定清楚我肯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因此少不得要得罪父皇,或许还会被责罚。总之无论哪种,对奚峥来说都不是坏事,也算是出了酒宴上那一口气。   这个人……简直可恶透顶!我都有些难以置信,这该是多么睚眦必报又心胸狭隘的男人啊!居然还能坐上储君的位子,北朝真就没人了?看来蛮子果然也就只是蛮子而已。   思路一下子打开,我内心不禁欣喜万分,那一刻如获大赦般的激动,简直让我忘记了继续在心中谩骂那个惹事的罪魁祸首。不过算了,有修思在身边,让那个蛮子见鬼去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一般,之后的皇宫里继续风平浪静,再没半点消息传来。可就在我悄悄放下心中的大石时,一位客人却造访了我的府邸……   **************************************************************   陆修然是陆家的次子,我下嫁修思后另建府邸,还居于陆府中的两位老人就由他侍奉了。修然刚刚弱冠,面对我这位嫂子总是有些拘束,这天到了公主府上,也是一脸紧张。   “二叔,好久不见了,姑舅他们都还好吧?”我客气地与他招呼,得到了他恭敬的行礼和简短的回答。   “修思出门了,约莫一会也就回来了,要不你到他的书房里去等他吧。”我清楚这位二叔比较沉闷,而我其实与他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所以索性就打发他一人去等,但是陆修然沉重的面色还是让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或者二叔有什么重要的事?需不需要我派人找修思回来?”   “啊?不!不用了。”年轻人忽然变得结结巴巴,“我、我……我跟兄长面谈就行了,就是一些……一些家事……”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多话了。虽然我在陆家虽相当于“君”,但一向不插手陆府内的家事。让人带他去了书房,我便径自回了内院。   至于陆修然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却不得而知,按理说他走前也该跟我打声招呼,可当侍女请我到书房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修然的身影,只余下回来的修思一个人。   “怎么,二叔已经走了?”我环视一圈,略微奇怪。   “……哦,忘了跟你说一声,我让他先回去了……”修思好像才回过神来,我也才发现他的神色异常地恍惚。   “怎么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陆氏家风严谨,还从没给我添过麻烦,但修思那仿佛大厦将倾般的表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似乎只靠一口气强撑着,让我不由地跟着紧张了起来。   “家里?不……没事……”修思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就像是从来不认识我一般,简直可算是逼视。之后他又闭上了眼睛,呼吸却越来越沉重。   “……只是……北朝……”良久之后,他才缓慢地吐出了几个字,都是带着颤音,“北朝是不是想娶你做太子妃?”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怨王孙   “……你……你怎么知道的?”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从他的嘴里传出来,我简直六神无主,只能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而修思的脸色迅速灰败了下来,就像一瞬间被别人抽掉了浑身的颜色,喃喃自语道:“居然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我一步冲到了他的面前,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急于否认道:“不是真的!这只是那个北朝太子想看我们的笑话,父皇一定不会答应的!”   修思一时没有说话,他愣神地看了好一会我的手,继而视线上扬再看向我,但是我却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怜悯,似乎是在心疼我的天真无知。   “可是皇上已经让人带了密旨到陆府,说朝廷大局需要你,决定择日下旨让我与你绝婚,希望我们能以社稷为重。”   那一瞬间,我有震惊,有错愕,还有绝望,可更深重的,是愤怒!   这么说陆修然刚才来就是告诉他这些的?父皇居然真的同意了!而且还绕过了我,直接下旨给了陆家?!   “洛妃!你去哪?”看到我转身就走,修思急忙一把拉住了我,我回头看到他脸上的惊惶无措,于是斩钉截铁地对他道:“你放心,我哪也不去,我只是进宫去,谁也别想让我从这个家离开!”   ****************************************************   我先是直奔式乾殿,却被内侍告之父皇正在母后宫中,我立刻明白了父皇也早就猜到了我迟早会进宫来找他。   “为什么!” 又匆匆赶到显阳殿,我已经顾不上礼仪,只剩下了满腔的委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和修思,父皇!”   “因为陆家世受皇恩,他们比你明理,比你懂得孰轻孰重。”父皇岿然不动,只留给我一个君王的身姿。   “不对!你只是用权力去逼迫他们,因为我是你的女儿,陆家则是你的臣子;因为我可以反抗,陆家却不能拒绝!”   “就算是这样,这事也已经没有余地了!”父皇正视着我,这次倒没有躲避和闪烁其词,仿佛是为他自己破釜沉舟,也是为了告诉我再无商量可言。“北朝呈兵六万于淮西,如果我们拒绝这门亲事,他们就直破悬瓠南下,如果我们同意了,你的送亲队度过淮水之日,他们不仅退兵,还归还彭城、寿阳两城。”   “这怎么可能?”我大吃一惊,就算再没有军事常识,也觉得这和谈条件优渥的过分,“北军既然几乎攻破淮水防线,怎么可能为了我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公主让步至此?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急中生智,我想到这一点,就以此切入,企图让父亲放弃送我去和亲的念头,可父皇还是摇了摇头:“我们确实捉摸不透北军的意图,可是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我们又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不甘心放弃,我怕父皇说什么没有选择,我的命运怎么可以没有选择!情急之下,我不禁脱口而出,“就算失了两淮,我们还有天堑可守啊!”   “糊涂!”父皇大掌一拍,“你难道要我为了儿女私情,拿整个江山社稷去赌吗!”   “那父皇就要为了江山社稷,断送女儿的一生吗!”   “这是你应尽的责任!”   “这不是!我的责任是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或许我也该关心黎民百姓,为他们造福,但我的责任绝不是因为你们在战场上的失利便被卖给北朝!”   “你放肆!”父皇浑身剧颤,抬起手臂似乎又要打我,可我梗着脖子与他四目相对,一步也不退让,因为我知道若是在这里退缩,我便只剩绝路。   良久的对峙后,父皇终于无力地放下了他的手臂,可他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愁容满面,忽然颓然地跪了下来。   “陛下!”母后惊呼着扑了上去,连我也惊呆了。此刻大殿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父皇下跪在花纹砖上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震人心肺。   我的父亲,我的主君,南朝千万黎民的天子,居然对我下跪了?!   “洛妃,爹爹求你了!是爹爹太无能,你可以不为了我,不为了你母后,但也请你想一想我朝的百姓,你难道要让江淮之间的子民都流离失所,被北军掳掠□□吗?”   父皇的话一句一句地叩问在我的心口,而母后早已泪流满面,她这时也随着父皇向我跪了下来。在孩子和丈夫之间,她最终选择的还是丈夫站在了一边。   “不要……你们别逼我!”我两腿发软,同样跪坐在了地上,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眼眶。这还是自我通晓人事以来第一次哭泣,为了我的父母——为了他们用大义名分甚至用家人之间的亲情来逼迫我。   “我不要……求求你们了,我不要嫁到北朝去,母后!”我爬到母后身边,想把她的手从父皇身上拽开,满心只希望哪怕多一个人能支持我也好,“母后,你不是常说喜欢我承欢膝下吗?我以后天天进宫来看你,我天天都来!求你不要让我去和亲!”   “洛妃!洛妃!”母后终于哽咽地抱住了我,说出的话却是要让我死心,“洛妃,你认命吧,这就是你的命,哪朝哪代没有你这样的公主?谁叫你是帝王家的女儿呢!”   是啊,哪朝哪代没有我这样的公主?我扪心自问:每朝每代都有。用来乞求和平的,用来牵制局势的,用来麻痹敌人的……也并不是每一个都过的凄惨。那么她们离开故国时,是不是都心甘情愿?有没有像我这样,满怀心伤,满怀不平?   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了那个梦。那记不清面容的北朝太子忽然浮现于这显阳殿上,又站在了我的面前。   “洛妃,洛妃!”他用极其柔和的调子呼唤着我,与修思对我的呼唤混合在了一起,轻轻重重,浮浮沉沉,在我的脑海中徘徊。   我就要成为奚峥的妻子了吗?与他捆绑在一起,任由他抚摸我的身体,亲吻我的面颊。以往只为修思而存在的东西,将要像一盘佳肴一样,呈现在奚峥的面前,而他……甚至都不是真正的爱我。   不!我怎能面对这样的未来?我知道自己太娇生惯养,太心高气傲,我根本不可能受得了委身求宠的日子,即使嫁到了北朝,我也只是生不如死!   我浑浑然地站了起来,在母后疑惑的目光中,忽然朝一根柱子冲了过去。   生不如死……那就干脆死了吧。   当湿热的液体浸到我的眼里,当耳鸣中依稀听到模糊的惊呼,我松了一口气。两难的境地,违心的选择,我终于都不用去面对了。    ☆、凄凉调   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穷苦的人,他们每天都拼命的想活下去,却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就拦在了他们的面前。而这世上也有我这种人,养尊处优,一心想死的时候,却又没死成。   难怪世人总要哀叹命运不公,确实不公。留给了我生命,却不留给我希望,这是上苍的慈悲,还是它的残忍?然而不管是慈悲还是残忍,都没能改变现实——现实没有因为我寻死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转圜。   我就此被留在了宫里,屋里一切有可能威胁到生命的利器都被收走,身边全天都有人守着。母后还会时不时的来看我,关注我头上的伤势,告诉我又过了多少天,她也没忘了告诉我,送我前往北朝的准备还在继续进行。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我嫁到北朝去了,又或者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次把我给得罪到了家,所以再也不用顾忌我的感受,只管一意孤行。于是即使我绝食,御医们都有办法通过穴道来掰开我的嘴,折腾到最后,干脆用轻柔的丝绢把我捆在床上,在我的饮食里加上麻药,让我就算有寻死的心,也没那个力气。   我第一次发现,人生失意之时,居然连死都办不到。   **********************************************************   “姐姐?你醒着吧,你看今天谁来了,看看吧。”这一天,坐在床边跟我说话的是阿夙。   原来今天轮到他来看我了……我无不讽刺地想。阿夙是我的胞弟,又是太子,从小到大,我都像母后一样宠着他,让着他,也自认他对我十分亲近,可现在我真是一眼都不想看他。他们人一波一波的来,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他们已经无需这么卖力劝我,难道我还可以反对吗?又或是他们还幻想着到了最后一刻,我是自己心甘情愿为大局献身?   无论哪一种,都是痴人说梦。   所以我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脑袋,却是朝向阿夙的反向,根本不想知道他又带来了什么说客。   “还是请太子殿下回避一下吧,臣想单独跟公主谈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像是碧竹间互相敲击的清脆。长时间的卧床和用药已经让我的反应慢了好几拍,但我还是立刻想起了这个声音,重新用力地扭头朝床侧看去。   阿夙大概是发现了我行动上的困难,很干脆地站起来让到了一边,把他身后的那个人让到了我的眼前。我的眼眶顿时酸涩了起来,想要开口说话,脸上却因好久没有开口而抽搐的疼,话音比风声还要低微。   “修思……”   “先别说话了。”修思走到了我的床前,就着阿夙刚才的凳子坐了下来。他伸手抚上了我冰凉的手掌,一股暖流顿时传递了过来。   我用尽全力去凝望他。有多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长辈同辈都来看望我,他们却惟独不让我见修思。我感到仿佛有一辈子都没有见到他了,他还是那么清瘦,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似乎又亏损了,脸色也不好,但是唯有那个温柔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为我带来力量。   “你怎么样?他们……”我一语未尽,修思已经用手指轻轻地盖在了我的嘴上,他明白我的意思,因此微微点了下头,“你别担心了,我很好,也没被怎么样。”   接着他又沉默了下来,却既不尴尬也不沉重,而是飘荡着只属于我和他两人间特有的那种静谧气味。阿夙待在现场,似乎有点坐立不安,他也知道我已经生不出事来,便索性走出了殿外,顺便带走了所有的侍从。   “你怎么会这么傻……”修思直到目送所有人都消失了,才俯身替我理了理碎发,“你认为我会希望看到你死吗?”   “……对不起……”我道歉道:“我已经改变不了了,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以后……”   “你这么说,是让我无地自容,我陆修思无用,只能让妻子寻死觅活。”修思的笑容渐渐隐去,露出痛惜的神情看着我,“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我最希望的就是你活着,哪怕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相信修思的真心,也相信他对我的关怀与我家人的目的完全不同,可是他知道他这句话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吗?   “难道你也愿意我嫁到北朝去?”我忽然升起了怒气,修思这样的“豁达”,岂不是显得我的坚持十分可笑,“嫁到北朝,成为别人的妻子,和别人耳鬓厮磨,你想让我就以这个样子活下去吗?你居然能够忍受?”   修思僵了一僵,他兀自咬着牙,却还是沉声说道:“是的,我可以忍受,哪怕你成为别人的妻子,和别人耳鬓厮磨……即便这样,我也希望你能活着。”   “可是我不能忍受!”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自从哭过一次后,泪水似乎就不再矜持,但这次却伴着深深的失望。“修思!你怎么能跟他们一样?我是你的妻子啊,你居然劝我为了活命而献身给别的男人?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没有廉耻的女人吗!”激动之处,我浑身都颤抖起来,牵动了捆绑着的四肢,被勒得生疼。   “洛妃,你别乱动!”修思连忙按住了我的身体,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近似哀求,“我知道你受不了这样的折辱,我也受不了!在知道要与你绝离之后,我甚至曾经……曾经想过,我宁愿让你和我一起死,也不让你嫁给别人,可是当宫里来报说你撞柱寻短见的时候,我才忽然发觉跟你的生死比,什么都不重要。你怨我没用也好,怨我劝你也好,我只希望你活着,我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不在这世上!”   修思讲到这里,撑在床辕边的手握紧到骨节发白。他低垂着头,以致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低缓的、吃力的,仿佛在用每一分的生命迸出每一个词语。   *****************************************************   “姐姐……你……不该怪姐夫……”   修思什么时候走的,我不记得了,他说完那些话之后,我只是扭过头再也不去看他,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站在床前的人已经变成了阿夙。阿夙又让御医替我检查了一遍,却在走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你在宫中修养的这段时间,他每天都等很久想要来求见,只是父皇不准,今天……是因为陆中丞因渎职罪被下狱,父皇才准姐夫来看你的……”说罢阿夙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该明白。   我闭着眼吸了口气,啊,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陆中丞就是我的家公——御史中丞陆席谦。修思还说他没被怎么样,他确实不会被怎么样,但并不妨碍父皇拿其它陆家人开刀。   不过我知道,修思来劝我也并不全是为了保全陆氏。我也明明知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希望我出嫁,那一定就是修思。可是我却没忍住迁怒于他,因为我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无能为力,所以希望修思能够反抗,希望他说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嫁到北方去,希望他能为我抵抗一切。   我用丈夫的大义名份去逼迫修思,就像父皇用公主的责任来逼迫我一样,而其实我与修思都已经别无选择。   唯剩下生与死的选择权,修思却为我选择活着。   活着吗……可活着的意义在哪?   我当时这般责问过修思,而修思则像我们两人千百次辩论后那样,轻轻地安抚我道:“意义……也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   “阿夙”眼看着弟弟就要跨出了宫门,我唤声叫住了他,思索了好一会后,悠悠说道:“去替我把父皇请来吧。”    ☆、意难忘   “如果父皇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同意去和亲。”我开门见山地说道,同时看到父皇脸上一瞬间的表情转换:有欣喜,有疑惑,还有更多的五味杂陈,但他最终点了点头。   “首先,放我家公出来,而且父皇以后不许再为难陆家。”   父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点在我意料之中。等我与修思离绝后,父皇也没必要继续为难陆家了,或许他还会用更多的荣誉来弥补陆氏的声誉,这些怀柔之策是不用我来操心的。   “然后,在我出嫁前,我要回自己的府里住。”   这次父皇犹豫了一下,我却没等他开口,便径自说道:“父皇放心,我不会逃跑的,只是父皇若想让我妥妥贴贴地上轿,就不要再把我关在宫里让我心烦。”   我说的是实话,我过了将近二十年衣食无忧的生活,即使逃脱藏匿又如何存活?更别说我逃走之后,陆家势必又要受到牵连。   父皇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还是点了点头,而我便接着说道:“最后,我跟修思出离的理由,是因为我犯了七出之罪,休书必须由陆家来写。”   这次父皇的反应很大,他一下子瞪着眼睛看我,不可思议道:“这怎么可以!你是朕的女儿,怎么能让夫家休掉,那我皇家的脸面何在?”   我心中一阵冷笑:脸面?难道让我改嫁到北方去,就是很有脸面的一件事吗?不过我也懒得再跟父皇争论这个问题,所以很直接地威胁他道:“如果父皇不答应,我可以在去和亲的路上随时找到机会自尽。”管的了我一时,也管不住我一世,没准我还能拉上那个混帐太子同归于尽,倒不失为一桩美事。   父皇被我顶得一梗,终是无法可想,只能颓丧地点头同意,末了问道:“那你想以何罪被休?”   这个问题我倒没仔细想过,不过只是用了片刻,便有了主意,“就用第一条,我无所出吧。”   若是有了孩子,我与修思之间便又多了一份牵绊,也多了几分抗争的可能。想到这里,我也有些暗自神伤,成亲两年,我曾经怀孕过一次,不过那时没有经验,最后流产了。痛心是自然的,但我没有难过太长时间,总觉得我们都还年轻,以后肯定还会有其它的孩子,我和他为新生儿准备的那些小玩意,也还是会用到下一个孩子的身上。谁知道从今天开始,这个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父皇的嘴唇蠕动了几下,面色难看。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让一个顶着“不生育”头衔嫁去做太子妃的女儿,不仅他自己面上无光,岂不是还刺激北朝的心情。可我哪会再管这些,我恨不得往自己身上泼一整桶的脏水,让那个要娶我的奚峥跟着一起恶心。   父皇在最后这点上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勉为其难的同意了。他在我面前,终究也无选择余地了一次。   于是七月初九,我的公公从廷尉典狱出来,被送回家中。   七月十一,我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   **************************************************************   府里的日子一如往常,和亲的事情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我跟修思都默契地对那越来越近的日子闭口不提。我因为之前摄入了太多麻药的缘故,常常软软的往长榻或椅子上一靠,就再也不动弹了,可无论往哪处看,都能看到修思的身影。他几乎谢绝了一切外出,整天陪在我的身边。我们相处的时间忽然变的空前密集,却还是觉得不够。   “这幅你也带去吧。”修思将展开的画轴给我看,那是一幅前朝名家的花中四君子图,是我去年生辰时他买下送我的。“还有这幅”他又找出卷中秋字贴,问我要不要一起捎上,我知道那两张都是他自己也很喜欢的作品,可只能摇头。   “这两张有私印……”我指着字画左下角的落款,意有所指。   修思收集的字画上不仅有历代收藏者的印章,他自己的印记也落在其中,并不显眼,我却仍然担心带到北朝会惹来麻烦——倒不单只给我惹麻烦,而是若让那帮蛮子因此毁了这些东西,我会心疼,因为这些都是修思的心血。   修思看了看那两卷字画上的落款,也已明了,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真糟糕,那我的东西你不是一件也带不走了。”   我看了看那些摊开在书桌上的名作,又看了看修思,忽然莞尔一笑,“要不,你现做一幅给我吧,不盖章的。”话这么说着,可心里又不禁有股股酸涩,慢慢晕开。居然有这么一天,我的郎君为我作画,也需要遮遮掩掩。   我不知修思作何感想,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铺开纸张,准备执笔,而我也站了起来,从书柜里取出他偏爱的洮河砚为他研磨。所谓“红袖添香”,大概无过于此吧,那我们曾拥有很多这样的日夜,是否应该知足?可惜我不是个知足的人,我多想就这样一直磨下去,而修思的画也永远没有收笔的那一天。   一滴眼泪,不知不觉就滴到了砚台里。   修思的动作稍稍一顿,继而用笔尖轻微地那砚上一划而过,点至纸面。   一堵白墙,几株海棠,凉亭里两三个精致的石墩,水榭下碧波荡漾……我一看便知这正是公主府的花园,是我和修思亲自监制的图纸,亲自挑选的材料,甚至亲自栽培的花种。画面里没有人影,却处处犹有欢声笑语,别人看不出来的头绪,唯有我与修思可以体会。   修思的笔法随性而又散中带神,一会的功夫便已画完,还想下意识地落款,好在及时停住。但他握着笔久久没有放下,端倪着那张画,“是否……还是该写点什么?”   没有画者没有日期的画作确实也有些奇怪,于是我拿过修思的笔,在那幅园景图上添上了几笔。   日期为隆景二十二年八月十五,那天桂花飘香,正是我下嫁之日。落款为“雅岚”,不是人名,而是他为内苑提的匾额。接着写下一首前人七言,以此作别,告别的却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修思,不管日后身在何方,我永远只会记得这里。”一声轻叹,收尽了我所有的心思。身后的修思却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的呼吸声渐渐沉重,接着他弯身将头抵在我的背上,身体微微颤抖。   “修思?”等我觉得不对劲,想回头去看时,却被修思的双手抓住,不让我动。   “不要回头……”身后的声音轻颤着,“不要看我。”   有些许温热的液体落在脖颈之间,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过来,心好似被细细的银针刺下,不痛,却无法忽视。修思虽然给人温雅细腻之感,可从未哭过,他的性情其实一向比给人的感觉要倔强很多。   “……修思……”我最终还是转过了身子,“我不看,我会闭上眼睛的。”说着我搂上了他的肩膀,修思的一切都是我所熟知的,即使闭上双眼也是一样。   黑暗中,感觉变的敏锐,我感到修思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而且越来越近。我想自己此时此刻的面容也必是映在修思的眼里,终至他低头吻上我的朱唇。   很深很深的吻,仿佛要融合两人所有的吐息,以往从修思那里感受到的点到为止,也变成了看不到尽头的索取。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别扭,因为这纠缠着的亲吻,终将用以后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岁月来回味。    ☆、念离群   八月初一,我回宫待嫁的前一天。   一大早,我就与修思收拾好行装去拜会陆家的父母。因为我是公主,所以下嫁以来除了第一天的新妇之礼外,再不曾对陆家双亲行过什么大礼。之后分府而居,也就没了行礼的机会,可今日为诀别之时,我认为还是应该还老人一份礼节的。   “其实……你不用做到这份上。”梳妆的时候,修思就站在我的身后,他接过侍女为我转杯的一件我平素并不喜欢的简朴灰衫,有感而发。   我确实一向喜欢色彩艳丽多姿的衣服,可此番我以休妻身份上门,不能穿得花哨,因找不到合适的衣衫,这身装扮还是新置的。他为我穿上之后,我对着镜子理了理胸前的前襟,这身从来不曾试过的样式,让我觉得别有一番味道,只是出于心理的作用,这味道中却透着浓浓的愁绪。   “没关系,我知道不用跟你谈什么补偿,但我确实很对不起姑舅他们。”   我与修思离异之事,虽然做成陆家休我的样子,可真实情形早已人尽皆知。纵使说成是为国为民的大义,可到底是折损了陆氏的名誉。一想到印象中公公淡薄而严肃的神情,我就觉得还是应该这样登门。   陆家之前已接到我要前往的通知,也是一大早就布置了一桌精致的膳食。我与修思被管家引至用膳之处,便一眼望见全家人都已端坐在圆桌边上。   修思的母亲庾氏夫人见到我后,似乎下意识的还想起身行礼,却中途顿了一下,又尴尬地坐了回去。我注意到她是看了看公公的脸色,便也不说什么,只是从偏门入内,先将随身带着的礼物献于公公面前。   公公因前些日子的牢狱之灾,憔悴了不少。他一向秉持君子之礼,却因为我的事被扣了个渎职的污名扔进了大牢,心里肯定怀着不满,奈何又不能在小辈面前发泄,所以我很理解他面对我时无奈可又隐隐不忿的神情。   公公一只手抚摸着我献上的漆盒,却是沉默不言,淡淡对我答拜。然后我又接过侍女递上的另一个礼盒,再送到婆婆面前,接着退至堂前,与修思一道对着两位老人躬身下拜。   “新妇入陆家两年,未曾侍奉过姑舅一天,自知德行有亏,今日出离此门,特来拜别。”   “这……这,不敢不敢!”还是婆婆最先忍不住,连忙起来拉我。她出身名门,一向矜持而端庄,这时却泪眼婆娑起来,想对我说些什么,可最终又什么也没说。   公公的面容也有些松动,我听到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请起来吧,我与拙荆都知道公主的委屈,公主实待我陆家不薄,是我陆家与公主无缘了。”说着便将我让到座位上,一家人开始用膳。   我也曾在陆府用过家宴,陆氏家教严厉,饭桌上不怎么见喧哗,但今天又格外的安静,且带着许多的沉重。陆修然与他的夫人,还有陆家另几位公子小姐都不言不语,闷头吃饭。间或有几个与我相交的小姑子,时不时偷看我几眼,双眼中还似有惋惜。   这实在是一群疏离但并不失善良与温情的家人,等到了北朝,我不知自己可还有如此的幸运。   ***********************************************************************   早膳用罢,我又亲自奉茶于二老,清脆的瓷器声音响于空旷的厅堂内,却不觉得悦耳。一切礼节走过一遍后,随同我与修思一道来的一位宫中内侍终于走上前来,他是父皇遣来的见证人,而我见到他捧着的漆盘上的那张薄薄纸札,心脏就仿佛漏了一拍。   纸上的内容我早就看过的了,但此时又面对一次,还是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不想让这最后一道击破我防线的利剑,逼我直面赤*裸裸的现实。   “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怀合卺之欢,念同牢之乐,□□并膝,花颜共坐。奈何妻至今未育,有违孝道,今已不和,难归一意,就此分离。特聚会二亲,以求一别。愿妻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隆景二十五八月初一,谨立此书。”   内侍是父皇身边懂得脸色的一个老仆,这种场合竟也能做出副感同身受的悲戚感。他尖细的嗓音念完一遍后,便将休书放置桌面上,朝修思一请道:“请陆常侍署名吧。”   陆常侍?这称呼让我不由地一滞。   是啊,从今天起,修思只是散骑常侍而不再是驸马都尉,他是与我刘洛妃再也没有瓜葛的陆修思了。   我无意识地收紧了袖中的手掌,看着修思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纸休书,他站在我的右前,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那张纸。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提起了笔来,沾了沾墨,所有的动作都比平日缓慢上几分,仿佛受刑的囚犯,还在拖延等待奇迹的降临。望着修思僵直的侧面身影,只让我庆辛作为被休的一方,我不需要面对“署名”这样的酷刑。   然而最终,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修思抬起的手腕一落,我也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   *******************************************************************   “……我走了。”我视线向下,只看见修思素洁的袍角,脑海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汇聚成了这一句。   离开陆家后,我将直接回到建章宫。如今已同所有人都行过别礼,又只剩下我们夫妻二人相对——哦,对了,我们已不是夫妻。   “……到了那边……公主务必珍重……你平时多有意气之争,也……该稍稍收敛一些了,北朝毕竟……”修思的声音很低,说到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想必他很明白,这些劝告不仅他开不了口,我听了也不会高兴。可是我知道,他这些与我父母如出一辙的告诫并不是因为担心我的行差就错会对朝廷造成的不利。修思在乎的只是我本人,他希望我无论在哪里,都能安享富贵荣华,获得夫君的疼爱,哪怕他根本不想让别的男人拥有这种权利。   可我抬起头来,看着修思低着的头颅和他发丝下紧皱的眉峰,却说不出同样的话。我说不出“希望你再觅一温柔女子,照顾你、爱你、替你生儿育女”,我说不出任何一句祝福他未来的话。我的出身让我习惯了独享,而修思是我最珍视的人,我决定用自己的余生去怀念与他同有的那段日子,又怎么甘心将他让给别人。所以我吸足一口气,压下心中快要膨胀溢出的酸意,只是说了两个字:   “保重。”   保重……从此以后,相隔万里,雁难成书。   从此以后,江水汤汤,与君长诀。    ☆、阳关曲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以往读到这“古诗十九首”的开篇时,总觉得这描述离别的遣词造句略显平凡,如今坐在了远嫁的车辇中,才体味真正为相思而苦时,已无遣词造句的心情,剩下的,唯有最朴质的言语。   深吸了一口气,我把所有涌入脑海的离愁别绪都暂时压了下去,也放下了挑起的车帘。   送行的场面很壮观,宰臣以下的文武百官皆需相送,宫娥女使、 护卫武士……近千人的随嫁人员被彩衣和旌旗包裹着,华丽非常。然而在这许多人中,我却没看到修思。   也是,能说的都已说完,说不完的那些从此后只能默默藏在心里,我们已经不用再见了。   “公主,您怎么把帘子放下来了?”清奴钻进车辇里给我端上了一杯茶水,看见这闷热的车厢,有些不解。   我最早的贴身侍女在我成亲时便放了一批,待到我要北上和亲,又放了一批。清奴是我下嫁陆家后才从宫里陪嫁来的,虽然只服侍了我两年,但在这乌泱泱的人马里,却也是我最熟悉的了。   面对她的疑问,我没有什么想解释的,此时送亲队伍刚刚过江,沿途还都是南朝的国土,我只是没有兴致看着自己离它们越来越远。   “没什么,风吹的有些难受。”我淡淡一句后,不再言语——尽管这个理由委实蹩脚。现下正是夏季,延江的湿气让东风也带上了一丝爽意,我却说吹的难受。可我真的难受,不是为这风,而是为这样的八月。   两年前的八月,十里红帐将我迎入了陆府的正门,锦衣玉带的修思对我露出拘谨但柔和的笑容。两年后的八月,鼓乐华盖又把我送上了北上的路途,而在那一头等着我的新郎,还不知是怎样的一副心肠。   一夕之间,恍如隔世,我的心中怎能不忐忑不安?   奚峥,我新的夫婿,周帝的第三子,现下的储君。   我对奚峥本人的印象已经模糊,起初对他不若南朝人假想的那样粗俗时还有惊讶,最后则只记得他留给过我不愉快的感觉。他在北朝似乎也比较低调,没有多少事迹被传入南朝的宫闱之中,所以让人无从琢磨。   然而,这又怎样?我不禁自嘲的一笑。奚峥是怎样的人又与我何干?我既不是要去笼络他,更不是要去迎合他,尽管我答应了修思会好好活下去,可也不代表我要对这个毁掉自己所有幸福的人笑脸相迎。奚峥伤害我的一切,他自己也该有所觉悟才对。堂堂一国太子,若还会对我抱什么希望,岂不太天真?   就在这般的左思右想中,日子缓缓流过——不,对于已不关心时间的我来说,根本也无从判断是否“缓缓”了。只是某一日,车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清奴进了车内禀告我说,北军的中军大营就快到了。   **************************************************   北军对自己的承诺贯彻得很彻底。他们说我的车驾渡过淮河进入他们的驻地之后,他们就会撤退。所以,我还没来到之时,他们不退分毫。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军营,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肮脏混乱。或许是胜券在握,那些兵士们都有些轻松惬意了吧,但如此一来,看在我的眼里只会更加碍眼。   因为奚峥本人早已回国,所以我朝负责送亲的光禄寺卿待我下车之后,特地把我一路领进了北军主将的营帐,去面见北朝此次代替太子迎亲,同时一路全权负责我安全——或者该说监视的军中将领。   帐篷很大,内里却很简单。我先看到正对营帐口的一副地形图,被侵占的故国疆域标着刺目的红点;随后我又看到了列位两边的北军将领,或是五大三粗,或是面目蛮横;最后我才看到了在场唯一坐着的一位青年男子,他的身形单薄,面容也颇文静,被两边肃杀之气的武将们围绕着,就显得不是很起眼。   然而细细看去,才发觉这年轻人才是那些武将们马首是瞻的中心。   “这位是我朝的征南大将军、都督征讨诸军事、守尚书令常山王殿下,此次已受至尊之命,代太子殿下迎公主北上。”   北朝的使官前面介绍的一大堆罗唆官衔我都没听进去,但听到“常山王”的名号时,却内心一震。   常山王!面前的这人就是常山王奚峡?   在南朝,奚峡的名字可比那个做太子的奚峥要闻名遐迩的多,只因为他是北朝皇室之中,与南朝接触最多的一个人——在战场上。   北朝几次南下的大战役中,几乎都是由他任主帅,北朝从南朝这夺走的所有土地,几乎都留下了他的战旗。他是北朝的将星,却是所有我朝将领深恶痛绝的恶棍。只不过这个人在我们这些宫闱女眷中的传闻,却也是一个粗俗不堪的莽汉,如今看来……估计又是被造谣了。   “小王奚峡,见过会稽公主。”正在我略微有些失态地注视着奚峡的时候,奚峡已经起身给我行礼。他的表情不喜不怒,语气不冷不热,态度不卑不亢。   他是周帝的第六子,与我同是诸侯爵位,按理我自然也该还礼,可就在我准备作揖之时,瞬间又想起了我与他的敌我差距,不由地冷起一张脸,下拜的幅度跟着一起缩水。我想我的意图一定表现得很明显,因为旁边有几位北将顿时面露不忿,可是看见奚峡未发话,他们也就没法发作。   “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累,请先去帐中休息两日,大军将于后日开拔。”奚峡从表情到口气也是一丝未变,话听着客气,却是在南朝的地盘上仿佛当家作主一般。   我心中憋着一口气,转身离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又对他瞪视了一眼。这或许太幼稚,却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可是奚峡既没有笑,也没有怒,他还是那样不咸不淡,默然接下了我的怒意之后,旁若无事地转过了身去。   那一刻我从他眼里所看到的,是对我这个人的不屑一顾。    ☆、犯胡兵   “真是气死我了!”清奴从帐外面走了回来,手里拖着一份早膳,“说什么我们太挑,明明是他们的东西太难吃!”   说着她一脸不忿地把饭菜摆在案几上,最后还不忘奚落下那些可怜的碗碟,但是抬起头来望着我的时候,又是另一着急的模样,“公主,奴婢知道委屈您了,但是您好歹还是吃一点吧,不然这路还远的很,您的身体可受不了。”   她的眼眸里透着担忧,大概还带着怀疑我要自寻死路的疑虑。我知道自己现在的面色难看,神情萎顿,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副了无生趣的消极模样,可是我也懒得多说。了无生趣是真的,但我并没有存心要绝食而死,南朝宫里那一遭,已让我知道这死法太拖泥带水。只不过我确实也食欲不振,肚子一直不觉得饿。看来心情的沉重,终究还是能战胜身体饥饿的本能。   可是在清奴的催促下,我还是打起精神从床上爬了起来,瞟了眼案几上的四菜一汤。难吃是一定的,但是据说这是营中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先喝了口汤润润喉,今天的汤味清淡了不少,还算可以,不像第一次,简直如同咸水泡过的一般。   清奴见我喝了汤没什么不悦的表现,很是高兴,又主动夹了些几样小菜到我碗里,可就在我举着筷子刚想尝尝的时候,帐帘一撩,一个身影逆光站立在门口,硬生生打断了我刚兴起点食欲的早膳。   *************************************************************   “听说军中的伙食一直在亏待公主,孤特来看看。”那人一句说完,缓步走进来,竟是常山王奚峡。   这可真算是稀客,自从入营那次见面后,行军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到我帐中。只见奚峡今天未穿甲胄,一身紫杉,斜配着剑,倒少了分战场上的持重,多了分少年人的本色。可清奴见到他来,好似有点畏惧,往我身后缩了缩,而我只是简单客套了一声,接着继续挑选准备下口的菜。   “笋、瓜、肉饼还有绿豆羹……”哪知奚峡直接走到了案几边看着菜,接着又打量了番我,不见喜怒的脸上徐徐说道:“倒是比孤的吃食要好,只是我军中实在未招待过公主这样尊贵的南朝人,不周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我听得一愣——他这番忽如其来的慰问,倒更像是兴师问罪来了,根本就是在讽刺我!可我想不想吃是一回事,何时轮到他来指手画脚了?他之前对我一直不管不问,又干吗今天才来冷嘲热讽?   我的脸当即就冷了下来,筷子也同时放下。以往一直被修思提醒的意气之争,立刻发作起来,脱口而出道:“我本来不敢讨扰大王护送,大王本来也压根都摊不上我这样难伺候的客人,奈何贵国的太子殿下,非要青睐我这蒲柳之身,横刀夺爱,这才让我与大王都很为难。”   是啊,要怪就去怪你们那个太子好了!难不成是我爱在这吃四菜一汤?   奚峡并未动怒,可眼里的却闪出几丝寒光。他凑近我,压着极低的声音说道:“对于皇兄为何想要把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女人搞到手,我确实是很好奇。”   “你说什么!”我嚯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被人当面说是“一无是处的草包女人”,十九年来这还是头一次。   清奴并没听清奚峡对我说的话,所以先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而奚峡却退开了一步,面不改色地冷声道:“我是说公主已经进了我大周的军中,将来也会进我朝的后宫,还请公主看清自己的身份,尽早明白自己的分量。现在念在公主刚刚离家,未曾适应,我可以迁就一时,可将来绝没有大周迁就公主的可能!”   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临到了帐口又转过上半身,对着已脸色发青的我第一次展露了笑容,却很是刻薄尖利,“另外,我也劝公主还是别光顾着挑食,多吃一点为好,否则此番长途跋涉,若是饿死在了半道上,我没什么不好交差的,只是可怜了贵朝上下的一番苦心。”   “啪”的一声,我扬手就扔出了筷子,可奚峡已走了出去,筷子被放下的帐帘所挡,掉落在地,显得异常无助。   尽管知道今时今日说来已是可笑,但我从未被如此讥讽、如此教训过,我也确实没有识时务的才能,无法逆来顺受,所以只是久久站在那里,简直气得不知道该做什么。   “都怪奴婢多事,请公主责罚!” 清奴看着我的样子忽然流下了泪水,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奴婢见他们做的饭菜不合公主口味,就去火头军那说了几句。他们的态度一贯傲慢,之前做的汤太咸也不承认,所以……所以奴婢的话也就说了狠了些,就说公主是……公主是北帝千求万请才来的贵女,可不是跟他们一个口味的。”   清奴絮絮叨叨的赔罪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低头愣愣看了会她,这才明白这一大早的来龙去脉。我这好心的侍女办了件坏事,惹来了奚峡对我的一顿冷言冷语。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奚峡的目光我看在眼里,六万大军的护送中,我根本就是一个人质,纵使不挑剔食宿毫无微词,他们也不见得会尊重我多少。   自从我跨进这军营的第一步起,就站在了自取欺辱的位置上。   “算了,这其实也不怪你。”我无力地摆了摆手,重新坐回了床上,但是看到清奴还跪在那里,我只好让她为我打盆热水来,借个理由让她出了帐去。   清奴自觉有愧于我,还能对我流泪认错抒发她的心情,可是我自己的气愤委屈,又该怎么抒发——仔细地想了想,以往的人生中,我竟还从未遇到这样无处诉苦的窘境。   我被父皇宠爱,从小到大,南朝宫中谁也不敢给我脸色,下嫁修思之后,他对我也都是和风细雨。这样的呵护里,我知道自己的脾气绝对称不上娴淑,但也未伤大雅。原本以为一生就能如此恣意度过,带着一点点任性,带着一点点骄纵,从来不会被人喝叱,却没想过有朝一日,终也得尝尝别人的白眼。   今日,身边已无可慰藉之人;未来,恐怕更将孤立无援。   想到这里,我不禁被一股空前的绝望所击倒,那是比在听到父皇答应以我和亲时,更真切更深刻的绝望。   修思……你说活着就能找到意义,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找不到?我徒劳地看着军帐中的一角,只能感到凝结在帐中的沉闷,却再也得不到记忆中人的抚慰和回答了。    ☆、乌夜啼   人往往是因为感到幸福而活着,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深深的仇恨也同样能让他们支持下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我应该感谢奚峡。   继无视和冷言嘲讽之后,奚峡的第二次来访,于迷茫的我来说——事后想来,就是给我指明了一个活下去的目标和动力。   那是九月初七,北周的大军到达了南阳,离都城洛阳只剩下了几天的行程。原本大军若是急行的话,应该早已班师回朝,但也不知是顾忌军中带有女眷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大军总是不急不缓地行进着,丝毫不见胜利回朝的兴奋。   不过,就算是为了顾忌我,我也决不会感激就是。   于是就在初七这天的早上,清奴照例为我端来早膳。因那次奚峡过来数落的原因,清奴似乎再也未对伙食抱怨过,但她又认为不能最大的替我维护利益是一种失职,所以看着我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倒好像她比我更加委屈。   只是这天早上清奴却不是哭丧脸孔,她进帐的同时还带着一丝慌张,连声向我说道:“公主,公主!北军也不知道怎么了,正在外面发丧服呢!”   “丧服?”这个词出现在这里委实奇异,我也不禁重复了一声。   “可不是嘛!”清奴一边布置碗筷一边禀报,“奴婢看着好多军士已经套上了,白花花的一片,肯定就是丧服,旗子也都换上了白色的,公主……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自是不知,可是连还未归朝的军队都开始服丧,死者的身份一定是举足轻重的。   思及此处,我竟一个就想到了奚峡。他身为皇子,又是大军统帅,若是陨于军中,确实够资格让全军服丧。可再一细想,又不可能,就算我好几日没再见到奚峡,若军中发生这样巨大的变故,我不可能一点也不知情。之所以会想到他,大约是因为前几天被顶的气过了头吧。   不是奚峡,我立刻就想到了另一个人——奚峥,我那个尚未行婚礼的丈夫!太子当然是有资格让全军乃至全国服丧的,所以当这个念头划过我脑海之际,我禁不住的浑身颤抖。   会是奚峥吗?奚峥竟然死了吗?!在我与他还未有夫妻之名前就死了?这个假设实在太过美妙,美妙得我惶恐不安。然而就在我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想时,好几日不见的奚峡偏偏又现身于我帐中,并且立刻打破了我短暂的幻想。   “父皇驾崩了。”大概是看见了我未来得及掩藏的神色,奚峡的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请公主也换上丧服。”   他的口气并未见什么悲戚,随手便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案上,我这才看清那上面赫然也是一套麻衣服饰。但我的反应尚有些迟钝,因为全部的注意力几乎都在奚铮和奚峡这对混帐兄弟的身上,我对那个端坐在北朝御座上的老人反而印象模糊,甚至一时之间不知道奚峡指的是哪位皇帝。   “父……周帝?”   “正是。”奚峡冷漠地点了点头,“宫里来的旨意是——公主虽然尚未正式嫁入我朝,但也需以儿媳之礼为父皇服丧。”   披麻戴孝这种事此时根本不被我放在心上,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奚峡,只想要从他冷淡的只言片语中尽量寻找有用的信息。就像他刚才说的那句——宫里来的旨意。   宫里谁发布的旨意?周帝死了,那新君又会是谁?我还需要再嫁过去吗?   “……宫里……那么旨意是谁下的?”   “自然是新帝,也就是之前的储君。”似乎是察觉了我的心思,奚峡微眯了眯眼,表情有些晦涩莫名,“另外,这三个月内因宫中要守丧,迎亲之礼也需延后。不过宫中已为公主安排好驿馆,就委屈公主暂时移驾了。”   “……驿馆……”我凝视着奚峡的表情,隐约地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以我公主之尊,就算要暂住驿馆,也绝非寻常规格可以接驾。好比当初奚峥来访南朝时,南朝便提前两个月就开始挑选准备他下榻之地。然而此时周帝刚刚驾崩,北朝为何会提前就准备好了我的驿馆?他们怎知道皇帝偏要在这时驾崩呢?   莫非……我猛地睁大双眼,一个恐怖的念头划过脑海,忙向奚峡道:“你们……你们早就知道周帝要死了!你们对我们封锁了消息?”   “请公主注意措辞,您应该称父皇。”奚峡轻声呵斥,却并不严厉,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竟也坦言相告,“确实,父皇半年前就已病重不能理政,这半年来一直是皇兄监国,但因为是战时,自然要对外封锁消息。大约两个月前,父皇病情加剧,已是晏驾之兆,所以我们才决定停战,毕竟皇兄继位,大军在外总是不妥的……”解释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直视我道:“正好皇兄也属意公主,便代拟一封国书,命我军和谈时记得索要公主。”   我愣愣地看着奚峡的嘴一张一合,到后来却听不见他说的一个字了。头晕目眩像浪涛般将我吞没,让我挣扎着都呼吸不到一口空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是北朝会忽然息兵的原因!不是为了和亲而做出让步,而是因为新君登基,有诸多势力要处理、平衡或铲除,奚峥需要稳固的军权,他们其实也根本不想再打下去了!而我……而我只是这场计谋附带的战利品!周帝那张要我这有夫之妇做未来太子妃的荒唐国书,根本就出自奚峥之手!   “我……我要杀了你们!”最后一丝理智崩溃,我被刻骨的恨意所吞没,一脚撞翻放着丧服的矮几,直朝奚峡扑去。“我要杀了你们!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纤长的手指扼紧奚峡的前襟,精致的指甲几乎崩断,可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想用双手掐死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又被轻易制住。   奚峡出身行伍,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我的两只胳膊,我拼命挣扎,同时泪水滚滚而出,满心满脑只有一个问题,控制不住地大声斥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害我!”   我的人生,心爱的夫君,生活的故土,就这样被一个骗局全部葬送了。而我那天真的父亲,还以为是奚峥看上了我才开出和谈的价码,欣然将我拱手送人。   双手被缚到背后,我无法转身,只能扭着脖子仰视奚峡的脸,然而他年轻的面庞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愧疚和怜悯,只是冷冰冰地看着我,沉默了一会,才说道:“南齐积弱,便会任人宰割,如此而已。”说着一把将我推开,大踏步步出账外。   我踉跄几步跌到翻到的案几边,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委屈打压地再也站不起来,终于嚎啕大哭。    ☆、丑奴儿   我是在第二天早晨拔营启程的喧嚣中悠悠转醒的,在经过一个晚上几乎要死去的伤心之后,我发现自己还好好的活着,并且应该还能好好的活下去。   太阳依然会升起,大军依然会北上,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的眼泪和伤心而有任何迟疑。   我环顾四周,发现营帐内还保持着昨日的一地狼藉,那套丧服摆在托盘上,在一片混乱中显得尤为刺眼。周帝死了,我这敌国的公主还要为他服丧,而我若是死了,又有谁会为我披麻戴孝?我尚未被北朝正式册封,所以奚铮是肯定不用的,然而我的家人、我过去的夫君,也都失去了资格。   我若是这时死了,仇敌不会为我流一滴泪,亲人也无法为我哀思,我怎么能死的这样一文不名!   “清奴……清奴!”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出声唤人,这才发现嗓子早因一个晚上的痛哭而嘶哑。   不待片刻,两个人影迅速的跑入账里,后一个是清奴,前一个却是光禄寺卿田义宪。清奴见我模样,尚未开口,这位田大人就几步奔至了我的面前。   “公主,听说昨日您与常山王大吵了一通,究竟所为何事啊?”田义宪一脸的慌张,大概已经提心吊胆了一夜。他这一路上的忐忑不安是所有随行的南朝人的缩影——都只为了自己的前程担忧,却也不想想,他们还有回朝的时日,我却必须永远留在那个野蛮的北朝。   我没有安慰他的义务,可还是把从奚峡那听来的话告诉了他。这时我还存着一点希望,仔细对他嘱咐道:“大人回朝之时,请务必把话带回给父皇,周室如今遭此大变,若我们能众志成城,未必不能扳回劣势。”   “当然当然,这么大的事情,臣肯定要上报陛下。” 田义宪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下一句却是:“周帝现在死的真是时候,我们若趁这个机会和北朝永修同好,那新君承了我朝这么大的情,怎能再轻易干戈。”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应该知道,当初北朝求娶我时所献的聘礼微乎其微,父皇之所以同意这门侮辱人的亲事,全是为了北朝同意把寿阳和彭城送还我们,可现在证明这两座城北朝根本不打算守,田义宪却不仅不愤怒,还这般庆幸?   我怒极反笑,一时哑口无言,田义宪又想起他来的初衷,接着对我苦口婆心道:“公主千金之躯,不能被周人轻慢是自然的,不过……如今我等都在北军圜伺之下,还请公主为大局考虑,常山王是现今新君最宠信的兄弟,咱们对他忍让几分,少树个敌人,有利无害啊。”   他一副为我考虑的口吻,毫无新意的谏言之下不过是想说形势比人强,我寄人篱下,何苦得罪北帝面前的红人。我也不想再跟他讨论什么,直接手指着帐门道:“你出去!”   “公主?” 田义宪见我忽然对他变了脸,似乎还有些莫名其妙。   “出去!”我再次大喝一声,直到他诚惶诚恐地告退,我才泄了力气的倒在床上,一手遮住眼睛,又苦涩又自嘲地笑了出来。   我如今怎么还会寄希望于朝廷来解救自己?我们被别人不屑也是有道理的,大齐积弱,非是一朝一代之事。若是我朝男儿都有骨气、都有斗志,我们怎会因敌人退回本该是我们的城池而感激涕零?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   “公、公主……您没事吧?”清奴被我的笑声吓住,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她昨天又惊又怕的陪我流了一晚上的眼泪,现在看我的模样,可能是生怕我又受了刺激。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直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坐了起来。眼中明明还十分酸涩,却已经流不出眼泪。不过这样也好,我希望我所有的泪水都在昨日流完了,因为从今往后,眼泪于我已经无用。   “你去打水来,帮我梳洗打扮吧。”我理了理散乱的发髻,用实际行动告诉清奴我并没有事。她虽不明白我为何转变的这样快速,但见我的确不像要寻死觅活,终于松了口气,连忙出去打了一盆水,又围着我忙碌了起来。   我在她的侍候下用珠粉掩盖住红肿的眼眶,花露胭脂抹于面颊,唇脂染朱唇,墨丸描峨眉,花钿贴于额上,星靥贴于唇边。最后,我把那素白的丧服穿戴好,对着清奴手中的镜子观看,那其中俨然是位白玉无瑕的佳丽,寡淡的白麻反衬的我红润的脸庞娇艳如花。   是了,我该重施粉黛,随军北上;我该沉默平静,觐见新君。我最不该的,就是再把自己的悲伤暴露给那些对我不怀好意或心无怜悯的人看!   *************************************************************   午食之后,大军重新开拔。我走出大帐,除了被正午的日头晃了一下眼以外,白纷纷如雪般的三军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我被这肃穆威严的军势所震撼了,心中涌起澎湃热潮的同时,也因诚不如人而不是滋味。这弱肉强食的世间,不管我多鄙视北朝和北帝,也改变不了敌人远强于我朝的事实。   平复了下呼吸,我面无表情地向马车走去。车厢上织金描银的帷幔已换成了白色的粗麻布,让喜车犹如一个移动的棺椁,然而在我看来,这倒恰好符合了这次和亲的本质。登上车辕时,我不经意看见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奚峡,在场除了我,只有他穿斩衰丧服,所以在一圈亲兵中格外显眼。两相距离较远,我没法看清他的脸,而他看见我上了车后,调转马头走了过来。   “洛阳不日可到,公主在国丧期入朝,恐怕诸事繁多,还请不要为父皇悲伤过度,保重身体。”他这乏善可陈的嘱咐一如往常,是毫无感情的语调,可是我听的出来,“悲伤过度”云云分明就是嘲讽。那日他亲口承认骗局,冷眼看着几近崩溃的我,现在我可不能再让他看我的笑话。   “感谢大王体恤,原先我还担心大王伤心过度,耽搁了行程,可观大王今日神色与平日无异,想必也不怎么悲伤,令尊在天有灵,一定会为大王这坚毅性情感到欣慰吧。”你暗讽我悲伤过度,我便暗讽你冷血无情,彼此彼此。   奚峡挑了挑眉头,冷哼一声,“公主此言差矣。新君继位、大军还朝,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与其浪费精力在伤春悲秋上,不如尽好自己本分,方是为国为君、告慰父皇。这一点是孤与公主的区别,可能也是我朝与贵朝的区别。”丢下这句话,他对我微微见礼,旋即离开。   与大军同行多日,我也曾听身边人私下谈论奚峡,说他为人冷淡少言,但对下属是真诚以待,所以很得军心。可是冷淡我虽看出来了,少言却一点也不觉得。显然他对我的话根本不少,而且对讽刺和羞辱的技术也非常熟练。不过,我已不会再把气愤和不满挂在脸上,沉默着进入车厢,我命清奴把原本放下的帘子全部卷了起来。视而不见窗外的变化只是掩耳盗铃,更何况这是一片对我并不友好的土地。   透过卷起的竹帘,我能看到包裹在马车之外的大军。在传令官的奔驰下,整支军队如酣睡初醒的猛兽一般,缓缓行动了起来。不消片刻,马蹄、脚步和辎重的声响渐次震动了大地。   尽好自己本分吗?不错,这话我确实应该谨记在心。伤春悲秋没有用,我需要的是积蓄精力,静静等待见到奚铮的那一刻,用他的鲜血来告慰我的国家与百姓,告慰我自己!    ☆、朝天子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大军从南阳拔营,在第五天原地休整,至第六日的早晨,我看到了洛阳城巍峨的身影。   自汉以来,洛阳城就建有皇帝们的离宫,其后诸雄并起,洛阳城几遭战火摧残。北朝太和十七年,北周高帝巡幸于此,感怀几朝繁华,尽数飘零,遂迁都于这片旧地。   “公主,您看!快看!这城墙多高啊!”清奴虽然一路上都跟我统一口径,但此刻初见闻名已久的北周都城,还是难掩兴奋。   我顺着她的话挑开窗帘一角眺望,旦见百丈城墙拔地而起,深沟高壁。穿过角楼和瓮城的遮挡,隐约可见城内多处耸立的高大佛塔,更远处甚至能依稀看到北邙山蜿蜒的山麓。南倚洛水,北抵邙山——我虽然不想承认,却知道这座城早已代替了我朝一直安享太平的建康,成为了天下风云际会之处。   可是洛阳的荣光与我并无关系,充其量,我只是增添它无限风光的其中一个装饰物。想到这里,我缩回了车里,吩咐把开了一路的帘子又全部放了下来。清奴没有忤逆我的命令,可仍抵制不住少女的好奇心,还是贴在车门处时不时的偷看两眼,顺便告诉我外面大军的动向。   于是我知道了大军装容齐整地通过了洛水;知道了宣阳、津阳、平昌三门对我们大开;知道了城门外士庶商贩不计其数,争睹胜利之师的风采;我最后知道了就在宣阳门下,龙旗团扇围绕之处,立着一柄九重华盖。   那一瞬间,我顾不得假他人之手,直接推开了身前的清奴,一把掀开车帘。是了,北军得胜回朝,又正值新君继位,不管是为了彰显新帝的威仪,还是在国丧之时壮大自己的声势,奚铮多半都会帅百官亲至城门迎接将士。此时那华盖就在我视野的前方,而那罪魁祸首也就在华盖之下。我一路压抑的离恨怒火几乎冲破了冰冷的面具,手死死地攥紧车帘,竟恨起自己未曾习过骑射之术,不能于万军之中取下那人的首级!   “公主,现在还没轮到我们觐见周帝,您且歇会。”就在我观望之时,田义宪骑着马小跑着到了我的车驾之前。我朝文臣多半都不会骑马,田义宪一路也是坐车,只是临近入城,他这个正使不能不露面,这才赶鸭子上架的找了匹马骑。   “臣已经去打听过了,周帝要在前面犒赏三军将领,其后携常山王一同回宫。我们会先进入驿馆,择吉日再行觐见。”田义宪一边说着,一边小心驾驭着他的马,根本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想什么,但他最后一句话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吉日?吉日是什么时候?”   “这……他们接驾的使君也没跟臣细说,现在是国丧期,可能会比正常时候晚一些。”他随着马一摇一摆,“不过公主您放心!当初北朝聘您为太子妃,现在太子都登基了,您就是北朝将来的皇后了,肯定怠慢不了您的。”   大概是我方才问话时露出了些不耐,田义宪就以为我对北朝的安排感到不满,慌忙加了一句安慰。可他这句马屁直接拍到了马腿上,我冷冷瞥了他一眼,合上了车帘。   “……这田大人也真是的,公主何曾稀罕什么北朝的皇后。”清奴见我端坐时的愠怒神色,小声替我抱怨了一句。之前一路上南朝使团与军中少不了一些小摩擦,田义宪从不敢为自己的同胞力争,只会叫他们忍耐,因此清奴对他也颇有意见。   连一个小小的侍女都知道我的想法,田义宪这正使却仿佛睁眼瞎,这让我觉得未来的一切都不容乐观。   *********************************************************************   “臣,鸿胪寺卿胡令广,见过会稽公主。”   与班师回朝的大军相比,我与南朝的一行人只是配角,所以当田义宪领着北朝负责接待我们的官员来见我时,我大概在车驾里已枯坐了近一个时辰。当然,围在城门外想亲眼看看新君的北周百姓,也顺带有打量我这个尊贵的战利品的兴趣,只不过他们无法从密不透风的车驾外一窥究竟,我也不想看这些异国之人。   眼前的这位鸿胪寺卿其貌不扬,面上只见客套。我微微皱起眉头,倒不是因为他虚假的笑容,而是因为由他来接待我,实在有敷衍的嫌疑。我是齐帝嫡女,又以未来中宫的身份而来,之前的奚峡虽然并不礼遇我,好歹身份足够,可现在这鸿胪寺卿未免职位太低。我不信奚铮连这些礼仪都不懂,又怎么能不觉得这其中夹带着轻视。只是如今,我也不想在这虚名上浪费时间,所以仅是卷起车帘对胡令广微微颔首,便由田义宪去与他打交道了。   车队再次缓慢的行进了起来,使团分成两路,大部分随行之人停留在永桥以北的四夷馆和归正里。我的车驾则与田义宪等使团官员穿过城门,沿御道向西而行。因为正是国丧,除了犒赏三军时的那一阵热闹,从车里听去的喧嚣已不再人声鼎沸。清奴初时的那股兴奋也过了,只在车队每次改变前进方向时,才会扒开车帘看看到了什么地方,直到又出了一座城门,她忽然对我说,“公主,前面有个好大的浮屠塔呢!”   而她说完这句没多久,队伍就停了下来,原来我们的目的地已到了。   白马寺……我步下车撵,望着眼前这座颇为古朴庄严的寺庙,默默地念出了它的名字,忽然想起了这应是释教第一次进入中原时建立的寺庙。那个时候,这天下还没轮到这些鲜卑胡虏做主。   果然,胡广令也是如此介绍。据他说,奚铮是顾念我的汉人身份,才特意选了这座始建于东汉的古老寺庙作为我入宫前的行辕。田义宪一听这话,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连连感谢周帝。他大概觉得奚铮如此细心体恤我,他也定能圆满完成这次送亲的重任,可我自从知道这和亲实情的那天起,就对奚铮不抱任何希望。他让我暂居这样一个悠久的寺院,要不就是随意而为,要不就是想提醒我,我的身份和我的出身就像这汉家寺庙一样,已是过眼烟云了。   但是不管他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当我入住白马寺后,却意外的觉得这座庙宇颇合我的眼缘。此寺由东汉明帝所建,因白马负经书西来而得名。寺中建筑多为那时风格,与南朝寺庙是一脉传承,让我于这异国他乡中,寻得了一些熟悉的味道。   “公主您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寺里的葡萄叫白马甜榴,可是京中闻名呢!”此时,两个刚入戒不久的小沙弥正一边摘着葡萄,一边同我说话。   因为避讳我的身份,我们起初住进寺中时,原来的僧人都搬去了别处。后来胡广令让白马寺的主持与田义宪沟通日常生活的问题,一来二去,我才看到几个僧侣。这两个小沙弥都不过十岁出头,是清奴替我跑腿时认识的。他们并不因我是公主而感到拘束,而我看着他们替香客摘葡萄时偷吃的模样,也难得感到一丝轻松。   “公主,听说您的家在好远好远的南方,您那里有这么好的葡萄吗?”小沙弥见我看着他篮子里的葡萄,便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我了一颗。   我捏着那紫晶晶的果实,几乎与枣子差不多大,确实难得,只是嘴上却道:“我在家时能吃到天南海北的水果,有人会专门从很远的地方给我运过来。”   “那么好啊……”小沙弥想了想,露出一副神往之情,他的小师兄却敲了敲他的光脑门,“你羡慕什么,不记得师傅说过不必羡人,固守己心吗?公主吃过的水果虽然比我们多,但摘过的水果可未必有我们多呢。”   我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这小家伙的“固守己心”就是用摘过的果子来比较?稚子的世界总是简单的,他们虽然早早步入一条苦行之路,尚未领略红尘美景,可谁又能说这就是不幸。我倒是一出生便富贵已极,可现在,我反而羡慕这两个仅仅是吃几个葡萄就十分快乐的小和尚。   小沙弥听师兄这么说,也像得到了一点安慰,见我笑了,就又对我说道:“公主要是喜欢吃,以后也可叫清奴阿姐给我们传个话,我们这的葡萄成熟时,常上贡宫中供至尊赏赐,您在宫里也能吃到哦!”   忽然由葡萄扯到了奚铮的后宫,我不禁冷了脸色。在这寺中住了两月有余,我却终不是出世之人。我仰起头来望着这棵枝缠叶绕的老葡萄树,它安享时光的流逝,被寺庙的院墙保护着,悠然自得,而我只能贪恋这几许最后的宁静,离开了这里,又将投入红尘中挣扎。   国丧三年,但朝廷以日代月,到了十一月快结束的时候,庶民还需穿着轻服,官员们却已脱下衰衣,而我也迎来了入宫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关于北朝相关地名宫室等等,直接照搬洛阳伽蓝记和河南志中对南北朝时洛阳的描写,不过由于文言文我也是一目十行的粗略翻翻,所以考据党们不要太较真(*^__^*) ☆、步蟾宫   我一直认为北方的冬天很寒冷,可许多随我北上的侍从却觉得洛阳的冬天并不比南朝冷多少,甚至少了一丝阴湿。我起初很是奇怪他们的这种说法,后来试想,或许是心境的原因,让我对寒冷的感知比这些随从更加沉重。   乙未日的清晨,天空飘着小雪,胡广令领着两列北宫中的内侍和女官来到我下榻的斋房,宣告着我入宫这一天的到来。   “见过会稽公主。”先当向我行礼的除了胡广令,还有他身边的一位女官,我微微看了眼后者,那年已半百的女官便扬首径直让我打量,神情中有丝没有掩饰的倨傲。   “这位是保夫人。”发现我注意到那女官,胡广令忙替我介绍道:“保夫人是陛下倚重的女侍中,今日便由夫人担任公主的引礼女官。”   侍中是内侍高官,值得看重,不过被朝廷官员称为“夫人”却不多见。随着胡广令的话,这位保夫人走上前来,她的表情和态度让我想到了才分开不久的奚峡,俱都是寡淡疏远,于是我知道了,这位女侍中也不待见我。   “公主远道而来,本应大礼迎于禁中,然而先帝崩殂之时不宜大肆庆贺,故至尊有令,迎娶公主礼节一律循旧,但不宜铺张,凡此种种,还望公主见谅。”保夫人不急不缓的一句话,算是给我打了声招呼。先帝刚刚驾崩,就算是迎娶我这南朝公主也只会简简单单,要是还指望群臣参拜、百官跪迎,乘早打消这种念头。   我微微冷笑,表示接受,何况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排场再大又有何用。   保夫人见我没有发话,便又接着道:“至尊已先行遣尚书省祗告太庙,立定时辰,还请公主先与妾身入内改换服饰,再行入宫。”说着,她身后几名宫女纷纷出列,立于我的面前。我看着她们手中所捧的吉福饰物,虽然面上平静,心中却已十分不适。   交领窄口的短袄只到膝盖,长长的花间裙十分沉重,无论是领口、袖口和两襟的花色,还是整体的动感都不如南朝的款式。两年前,我与修思成亲时,一身鞠衣吉服,谁不称赞飘飘若仙子,而今改头换面,却成了地地道道的胡妇。   但是在见到奚铮之前,一切都需忍耐,所以我把对这些衣物的嫌弃压抑了下来,只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是必须穿北朝的衣服、吃北朝的食物亦或遵从北朝的礼仪,我都不会忘了自己是汉家的女儿!   再度登上车撵,我离开了寄居三个月的白马寺,行向那九重天隔的阊阖宫。   *********************************************************   距离我第一次遇见奚铮,已经过去了几乎半年。   半年前的那次宴席上,我与他隔帘相望,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客人;半年后的现在,我与他隔着徽音殿一坐一立,却一个是君王,一个是献礼。   命运的诡谲多变,真是永远也让人看不透彻。   保夫人领着我穿过列位两边的后宫嫔妃,走到奚铮面前,让我首次离他如此之近,也让我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男人。   他与半年前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该说,我并不记得他半年前究竟是什么样子。奚铮穿着绛纱袍的朝服,头戴玄冠,神采奕奕,可见又是一个不为亲父之死而悲伤的人。我站定在他跟前,他忽然莞尔一笑,缓缓开口,“建康一别数月,朕对公主日思夜想,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可与公主结百年之好。”   倘若真有一个年轻倜傥的帝王,温言暖语地对你倾诉痴心,恐怕没有女子能不动心。可我知道在奚铮英气的面貌下,只是一颗残忍扭曲的心,他的温柔话语,也宛如毒蛇吐信。什么日思夜想,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会这么说,旨在观察我的反应。可恨的是尽管我之前如何告诫自己保持冷静,此时也无法压制怒意。我紧窝袖中的拳头,用指甲刺下的痛感控制着自己勉强不动,可目光却狠狠地逼视着他,几乎能把他看出个窟窿来。   我如此的忍耐大概让奚铮很是满意,他保持着笑容往后靠了靠,以一种更惬意的姿势对我睥睨而视,然后朝一旁的胡广令点了点头。   胡广令从一个精致的宝盘上拿起了一本册文,我知道那就是册封我的诏书,也是宣示着奚铮对我拥有权的证明。我依礼跪了下来,向上方的奚铮伏身下拜,在屈辱带来的颤抖中,我告诉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得到补偿,只要让奚铮得到报应,所有的卑微都是值得的。   可惜就算我数次深深呼吸,做好准备迎接北朝的所有摆布,还是没有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册诏书。   “帝姬刘氏,昔承明命,作嫔东宫。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本应追述先志,不替旧命,正位中宫。然今山陵新崩,不宜思媚,暂缓册后,使持节兼太宰授昭仪玺绶,待卜之蓍龟,卦得承乾,再亲授凤印,以奉宗庙。”   昭仪?册封昭仪?我还伏在地上,连愤怒震惊都忘了,头脑几乎一片空白。奚铮在捏造国书骗取和亲,以大军威逼,以国丧拖延,以鸿胪寺轻慢之后,他册封我的仅仅是昭仪,而不是三书六礼的妻子!   这已经不是权谋,不是博弈,这根本就是挑衅!   “怎、怎么回事?当初贵朝不是这样说的!这……这……这简直胡闹!”饶是田义宪再会息事宁人,这时也不能继续无视下去,惊得叫了起来。   可是奚铮摆明了就是要胡闹。没有人回答田义宪的质问,那位受玺印绶的太宰走到我的东首,喜气洋洋地对我说,“刘昭仪还不快叩谢陛下?虽然暂缓封后,但左右昭仪中仅您一位,您实为六宫之首啊。”   “那……那、那暂缓是要缓到什么时候呢?”许是太宰的话又给了田义宪一点希望,我听到他急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可怜的田义宪,他以为我还能被册封成皇后,可“待卜之蓍龟,卦得承乾”究竟是什么时候?恐怕连老天爷也不知道,奚铮既然能公然撕毁承诺,哪里还会有再行册封的可能!   今时今日,我终于体会到奚峡那句“南齐积弱,便会任人宰割”到底是怎样的事实。是啊,就算今天的一切回报给我朝知道,又能怎么样?南朝敢发兵吗?南朝敢破坏合约吗?他们除了徒劳地看着奚铮在这尽情地侮辱我及我所代表的大齐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瞬间,我忽然平静了下来,之前已经忍耐了那么久,总不能现在功亏一篑。燎原怒火怦然爆发,又迅速地从心头退了下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妾叩谢陛下隆恩。”我恭恭敬敬地顿首三下,站了起来,接过胡广令的册书和太宰的玺绶,听着两旁嫔妃“恭喜昭仪初封”的道贺,目光凌厉地看着咫尺之外好整以暇的奚铮。   无论是妻是妾,无论是荣是辱,今日你我已经缔结孽缘,刘洛妃与你不死不休!    ☆、金错刀   白天的雪到了夜晚,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殿外寒风声响如啸,殿内却温暖如春。四个高大的三足银熏笼在寝阁的角落里无声地燃烧,地下的火道想必也正在蒸腾沸水。我坐在织锦彩帐的床榻上,环目扫视过一圈榻四周矮屏上的各色飞天,安静地被宫女们脱去身上厚重的吉服。   当身边的人都退下之后,我只着一件帛布长袍,赤足披发,与站立在面前同样换下了朝服的奚铮四目相对。   奚铮的眼神一直很玩味,他抱臂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数遍,就好像欣赏着一件重金购得的珍宝。我努力视若无睹,却还是在定力上输给了他,换做低下头去只看着自己的双足。   忽听一声嬉笑,奚铮向我走了过来,“昔日公主在宫宴上与我对视,可是颇有气势啊。”他旧事重提,显然刚才是在为这件事故意戏弄我。我没理睬他,不自取其辱,他也不甚介意,径自蹬掉了乌皮靴,坐到了我的身边。   “当时匆匆一面,公主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俩居然同榻而坐?”他的手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拂去,激起我一阵恶寒,我咬牙忍着想要立刻逃开的本能,强做镇定。   我当然不曾想过,如果知道今天会落到这个恶煞手里,当初他还在南朝时,我或许就会不惜一切代价了解掉他。不过……现在也不迟,虽然以保夫人为首的宫人对我已有了防范意识,把我几乎剥了个干干净净,但我还是趁宫女不注意时偷偷留下了一只金钗,此时就藏在了身下的褥子里。   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燕好之时总是最松懈的,我既已打定主意要让奚铮死在床上,这时也不好一味不言不语,便开口道:“如今我已是你的昭仪,一味说起过去,逞口舌之快,不嫌心胸狭隘吗?”   若是太过殷勤,未免反常,所以我语气十分冰冷,含着浓浓的怨气,但奚铮反而高兴了起来,“不错,你已经是朕的女人,你们南朝的女人纵使在怨愤的时候,也有种娇柔的韵味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榻上的白娟扔到一边,“这种东西,想必公主是用不着的。”   低低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奚铮接着褪下我的袍服,手掌顺着我的脸颊一路摩挲到胸部,忽然一把将我按倒在榻上,低头咬在了我的颈侧上。   不存在温存,也不存在抚慰,奚铮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他解开我贴身的裲裆,直接埋首在我胸前,膝盖强硬地顶开我的双腿,仿佛一头野兽般压在我的身上。我几乎就要疯掉,唯有死死咬紧牙关,苦捱着他吐息在我身上的炽热呼吸和舔舐着我的舌头。我原本是计划在房*事结束后趁他放松之时再行动,可才刚刚开始,我就发现自己不可能像计划中那样镇定自若。当感到一个硬物顶在我的下身后,我最后的一丝理智终于崩断,猛地从床褥下抽出那根钗子,不顾一切地向这凌*辱我的男人脖子上扎去。   但是,我失败了。   奚铮竟像早有防备一般,我的手才抬到一半,就被他扼住了手腕。面对我的惊恐,他露出了肉食动物般冷酷的笑容,右手猛一用力,逼迫我吃痛之下松开了手掌。   “我就知道,你要是肯乖乖就范,那才见鬼了呢!”那金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一个信号似的,彻底点燃了奚铮的兴奋。他将我拦腰抱起来,整个人翻了过去,直接骑在了我的腰上。我的两手都被他一支手抓住固定到头顶,紧接着一阵撕裂之声,衣服和下裳也被他扒了下来。   转眼之间我就这样赤*身裸*体地完全暴露在他的掌控之下,全身被制,动弹不得。刺杀失败和即将被蹂*躏的恐惧彻底淹没了我,让我忍不住放声大叫。   “放开我!放开我!畜生!”   “我为什么要放开你?爱妃。”奚铮伏下身子,贴在我耳边低语,混杂着愉悦又咬牙切齿的语调,“朕富有海内,万人之上,你的故国也要仰朕的鼻息,朕要碰你,难道还辱没了你!你有哪一点了不起,敢看不起朕!”   “奚铮,你这个禽*兽!”我已完全顾不得后果,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只想用最恶毒的言语去诅咒他,“枉你身为男子,却只会欺凌女人!就算你坐着帝位,也洗不掉鲜卑蛮人的血!我凭什么看得起你!我嫌你脏!嫌你贱!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咒你断子绝孙!亡国灭种!”   “你住口!”   他一声暴喝,掰过我的肩膀,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可我仰面对他,也毫不客气,几乎同时一个耳光回敬了他,向他身上抓去,“有种你就杀了我!让全天下知道,这世上也有女人死都不想被你这九五之尊动一根手指头!你杀了我啊!”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奚铮被彻底激怒了,他怒目切齿,冲口对我咆哮,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把我往榻边的矮屏上撞去。我一时间眼冒金星,可被一股蛮劲驱使着,反而越来越大声地叫骂。   “什么富有海内!什么万人之上!你连给修思提鞋都不配!你就是个畜生!你们奚氏都是畜生!”   一连串的咒骂又换来他更发狠的几次撞击,最后奚铮干脆撕了衣服把我的嘴塞上,压着我刺*入了我的身体。   ****************************************************************   这一夜,简直是一场灾难。   我不知道暴风骤雨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只记得自己骂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最终被疼痛涣散了意识。而当我逐渐恢复清醒之后,殿内已是光线昏暗,死寂无声,只有一个背影静静地坐在榻沿。   我徵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是谁。奚铮,他居然还没走?   我下意识地撑起身体,却一阵头晕又摔回了榻上。这一声动静也惊动了他,奚铮回过头来看我,昏暗的烛火下他表情模糊,只看到出发髻松散,衣衫凌乱,我想我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去,必是满身青紫,狼狈不堪。这所谓的洞房花烛夜里,我与他就像两头搏斗的精疲力尽的凶兽,最终谁也没有降服对方。   在这第三次无声的对视里,大概除了彼此厌恶,什么也没有了。最后是他首先收回了视线,起身而去,连靴子也没有穿。我隐约听到殿外内监焦急唤他的声音,夹杂在朔北的寒风里,渐行渐远。   我闭上了眼睛,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原来就如我对他的感情一样,奚铮对我也是憎恨鄙夷。很好!很好!既然我们是因为互相厌恨牵扯到了一起,那就让我们用余下的人生,互相折磨吧……    ☆、满宫花   我猜想昨夜的事情,最终还是流传了出去,毕竟殿内声响那么大,值守的内侍们不可能听不见。就算内宫之事严令随意讨论,也挡不住众人私下七嘴八舌,所以我端坐在主坐上,接受着下首诸位嫔妃时不时对我的偷偷打量,仿佛我是个异类。   如今后位空悬,我是左昭仪,仅次于皇后。内命妇虽不用对我晨昏定省,但我入宫的第一天,依礼她们还是要来拜会我。   奚铮刚刚继位,还没时间扩充后宫,有名份的嫔妃大约也就十数位,我册封的那日徽音殿里她们都有在场,只不过那时我完全没有心情去观察她们。   其实,现在我也没有心情。我跟奚铮都不打算和睦相处,又哪里关心这些女人要不要跟我和睦相处,于是一一跟她们见过礼后,我就坐在围屏中径自发呆,也不说话。   只不过我不找人说话,有些人倒是很喜欢自说自话。   “昨日在徽音殿里看不真切,今日再见昭仪,真是位柔弱无骨的娇人,与我等俱都不同,难怪能得陛下青眼,特地从南朝娶来……”   说话的女子长相颇为艳丽,尤其双目媚眼如丝,又穿件桃红绣花袄,内里一身金丝的莹白长袍,衬得她肤色白皙,胭脂红润,美的有些刺眼。   她跪坐于诸人之前,隐隐有为首的样子,见我朝她看去,便掩嘴一笑,“不过虽然看着娇弱,却人不可貌相,春宵一刻仞的激烈,昨晚陛下的脸上身上……啧啧。”她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但透漏出来的信息却不少。原来奚铮离开后去了她那,难怪她今天满面春风、话里有话,大约是觉得我这种初*夜都留不住人的女人,实在是丢人之极。   我无声地笑了笑,忽然问她,“这位娘子是何人?”   媚眼美人脸色顿时一阵青白,大概没想到才刚刚自我介绍,我就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瞟了我一眼,她有些恨恨道:“妾身卢氏,乃是陛下贵嫔……”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也是二皇子和大公主之母。”   我不是不记得她,她叫卢双妙,在我来之前,她是这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人。范阳卢氏是北朝大族,或许她便是出自此族。生有一子一女,也确实有些本钱,不过我只是哦了一声,“原来是二皇子生母,我还以为是太子生母呢。既然是二皇子,那不知大皇子之母又是哪位美人?”   我这么说只是想怄一下卢双妙,没料到话刚问完,底下还真有人回答。只见一个文雅闲静的女子小心翼翼道:“妾身于氏,忝为陛下淑仪,得陛下垂怜,育有一子。”   她要是不说话,还不太起眼。这位于氏相貌也就中上之姿,年纪似乎也不年轻,穿着件素绒袄子,不说卢双妙,在座的许多女子都比她出挑,能封为淑仪,恐怕还是看在诞育皇子的面子上。   不过对我来说,显然于氏更顺眼一点,而且是我挑的话头连累到她,我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淑仪既有皇子,何必这么自谦,看你花信年华,想必是宫中老人,我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日后少不得要向淑仪讨教了。”   于氏头更低了,连称不敢,“妾在昭仪面前,何敢托大,讨教更不敢当,只是服侍陛下多年罢了,昭仪称妾于娘即可。”   我点了点头,“好……于娘。”   就这样一问一答,把卢双妙晾在了一边,看她脸色,已经气得不轻。其实要说脾气,倒是卢双妙跟我比较相近,有什么都摆在脸上,虽然锋芒毕露,但也容易看穿。于氏虽然看起来低眉顺眼,可她生有长子,难道没一点点争宠之心?就算我是昭仪,说到底大家都是妾室,所生皆为庶子,我也比她们特殊不到哪去。   想到这里,我忽然一愣,昨天才与奚铮撕破脸皮,今天反而想到子嗣了,还真是可笑。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算不让这孩子死于腹中,也必定会时时在他面前描述奚铮的丑恶嘴脸,让他们骨肉离心。   这之后室内又是很长时间无话可说,诸人大概也看出来我对她们毫无亲近之意,便纷纷告辞,只有于氏走在最后面,对我张望了几眼,似乎欲言又止。   “于娘还有什么事?”我不禁问道。   她踌躇了一会,终于又回到我面前,重新施了一礼,“刚才昭仪说要向妾讨教,虽是客气话,但妾在宫中多年,确实有些话想对昭仪说,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我俩非亲非故,第一次见面,我有些好奇她想对我说什么,便让她直言。   “昭仪身份特殊,大家都心知肚明,昭仪是如何入宫的,大家也……有所耳闻。”她说的十分委婉,“但事已至此,昭仪疏远众人孤立自己又有何意义?昭仪出身尊贵、风姿绰约,人生还长,大好年华难道就在怨恨中度过吗?”   看来,于氏也听说了昨晚的事情,我不动声色地问她,“那于娘的意思呢?”   她沉默了一会,大概在组织措辞,“陛下……是性情中人,虽然……有时乖张,但好时也会极好,昭仪何不试着亲近一些?”   感情这于氏居然是替奚铮来做说客的?我吃惊又好笑地看着她,该是怎样异想天开的想法,才能出言劝我跟奚铮亲近亲近?   “于娘很喜欢奚铮吗?”   于氏猛地抬起头来,或许是惊讶我直呼皇帝姓名,又或许羞于我问的这么直接,可她泛红的脸颊已经表明了答案,“妾本是……供东宫临御的宫人,如今一切皆是陛下所赐,妾岂有资格谈喜爱与否,惟愿结草衔环,以报陛下恩情。”   原来她是教导奚铮性*事的宫女,怪不得看着比奚铮还年长一些。这种宫女往往一夜风流后就会主人抛之脑后,孤老于深宫之中,于氏能有今天的地位,确实十分幸运,可她不该愚昧的认为所有女人都要像她一样,对奚铮的垂青感恩戴德,要是我告诉她我昨晚还在咒奚铮断子绝孙亡国灭种的话,不知她更要如何惊讶了。   我觉得我跟于氏在这件事上,属于对牛弹琴,就不想多说,“我与奚铮之事,不需外人置评,于娘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与其劝我回心转意,不如好好劝劝奚铮,不要自找晦气。”说罢我让清奴送于氏出殿,明白地下了逐客令。   于氏一脸惋惜,还是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过了一会,清奴去而复返,却又通报我田义宪在宣光殿求见于我,要与我辞别。作为主使,他此次除了送亲之外,还要负责与北朝议许多和谈事项,应该会在洛阳滞留一段时间,不过后宫之中,他与我应该是后会无期了。   **************************************************************   “微臣有负陛下所托,有负公主,惭愧。”田义宪亲眼看着我从和谈时许诺的皇后变成了昭仪,见到我时分外尴尬。他自知无论怎样安慰的话都说不过去,便也不再提什么“以大局为重”,只说了些让我保重身体、不要过于思念家乡亲人之类的官面话。   我本来与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看他一张脸萎靡不振,还是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道:“田大人,你现在还觉得北朝会与我们永修同好,不再兵戈相向吗?”   田义宪懦弱,却也不至于傻,神情沮丧道:“狼子野心,怎甘心与我们划江而治。”   “大人能这么说,也不枉我被北朝侮辱这一番。”我的视线越过他,望向窗外,望向南边,“田大人日后回朝,请替我转告父皇:送我以身饲虎,保不了大齐一世,万望父皇能利用这有限的时间,励精图治、选贤用能,哪怕日后能多斩北朝一兵一卒,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告别了田义宪,我站在宣光殿的台阶上,目送着这个我与故国最后的联系越走越远。转回身来,忽然看见不远处另一座宫殿的屋檐下,一列内侍正簇拥着一个人,定定地望着我。隔着空地上浅薄的一层白雪,他一身肃穆朝服,我一身花团锦簇,犹如大江两案的倔强顽石,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占春魁 作者有话要说:  祝亲们粽子节快乐~   我十六岁之前都生活在皇宫中,在与母后、宫娥和玩伴的笑闹中度过每一天,并不觉的日子有多么难捱。三年后我又一次生活在皇宫中,却觉得度日如年,每一刻都犹如煎熬。就在这样的煎熬中,我登楼遥望南朝使团全部离开了洛阳,也迎来了有生以来最孤独的新春佳节。   为元日所进行的准备,其实在一个月之前就陆陆续续开始了,只是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不到其他宫室的热闹,直到被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惊醒,还恍惚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我裹了件皮毛斗篷走出寝阁,看见几个北朝宫女正在庭前放炮仗、烧竹节,清奴和另几个南朝来的侍女则在一边看着,似也有些跃跃欲试。   “公主,您醒啦!”清奴第一个发现了我,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公主,各宫都在放炮仗呢,咱们要不要也来啊?”   她说的“咱们”肯定不包括眼前就在做这件事的新同僚,而是特指跟我一起来到北朝的陪嫁们。我耳听着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又看了看女孩们纷纷期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好啊,一年之始,应该驱驱晦气。”我对这句说辞是不屑的,但何必让清奴她们陪着我闷闷不乐,她们与我一样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生活比我更加单调,一个庆祝新年的小小愿望,没必要扫她们的兴致。   清奴得到了我的许可,立刻和其他几个侍女把准备好的炮竹、桃符、苇索都拿了出来,帖门的帖门,点炮的点炮,一下子让门前变得热闹纷呈。我发现她们在做这些的时候,那几个北朝的宫女也在偷偷打量,她们与清奴一样,都是群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回房里拿出了几朵绢花。   “银叶。”我招呼到其中的一位宫人,她是五品女官,名义上是我殿中所有宫女的头。   银叶到了我跟前,我把所有绢花交给了她,“我没准备什么,就给你们每人一朵,你发给大家吧。”   银叶似乎没想到我会把这件差事交给她,虽然事情不大,但是清奴她们的花也要由她来分派了。她满含意外地谢了我的赏赐,吩咐大家来挑花,两波姑娘很快汇到了一起,有了第一句交谈,自然也就有了第二句、第三句……   其实她们同为下人,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跟着主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在这宫中是出不了头的,银叶她们自然也没什么前途可言,那又何必还让她们内里不合呢。   只不过这些姑娘们容易摒弃地域派别,我这做主人的却不容易。我先给宫女们发了礼,又赏了内监们一些小玩意,就回到了屋里,不去给任何人拜年。   直到保夫人来到我殿里。   “元日早参,不知昭仪准备好了没有?”她的神情越发冰冷。自从知道了我对奚峥无礼后,她待我便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保夫人”是奚铮封她的尊号,她本姓冯,是奚铮乳母,这才备受倚重。不用说,跟于氏一样,她也是奚铮跟前的一条忠犬。   “请夫人替我回陛下,我染了风寒,不便前去,就烦劳夫人帮我带句吉利话吧。”   “风寒?”保夫人不悦地眯了眯眼,“昭仪何时染的?可曾请了太医?服用何药?”   “昨晚偶得,我自感不重,便不曾请太医,也没服药。”   我说的甚为随意,其实是与她争锋相对。她沉默地盯了我一会,忽然对外扬声道:“殿里谁当的差?昭仪有恙,既不去请太医,也不通报至尊,要你们是做什么的!”   她一声呵斥,刚才还说说笑笑的宫女内侍们全都涌进来跪成一片,清奴等人还有些莫名其妙,银叶她们却早吓的磕头谢罪。保夫人俯视他们,也不再说我,只教训跪着的诸人,说养他们简直是养废物,要把他们全部撤职发配。   “够了!”我忍无可忍,也终究没法狠心让下人替我受罪,对保夫人冷冷道:“他们是我殿里的人,有什么错也轮不到夫人教训,不就是朝会吗,我会参加,夫人请回吧!”   “昭仪如此明理,妾身就放心了。”她这才撇了撇嘴角,带着胜利的身姿扬长而去。殿里众人集体大松了一口气,清奴这才敢上来与我说话。   “公主……都是奴婢没用。”她已经习惯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我却摆了摆手。要说没用,我跟她是一样的,打定主意不去的,几句话就被保夫人逼的就范。不过……就算如期参加,我也有其他办法给奚铮添堵。   ****************************************************************   后宫岁朝,与民间百姓家一样,早上人人打扮一新,依次给奚铮拜贺,敬椒柏酒,饮食桃汤。我到观德殿的时候,宫眷们已经开始给奚铮敬酒。   新年敬酒顺序与往日不同,由年纪最小的先敬,最后才是年长者,寓意少年人早早长成,年老者健康长寿。卢双妙抱着话还说不全的二皇子已经敬完,眼下在奚铮跟前的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四、五岁小女孩,正是她的大女儿。   “泫儿祝阿爹四季如意,笑口常开。”小公主含着甜腻的嗓子,踮着脚把酒杯递到奚峥前,十分可爱。奚铮也眉开眼笑,就着公主的杯子喝了一口。   “爹爹祝阿泫无忧无虑,岁岁平安。”他把女儿抱到膝上,口气亲昵,仿佛寻常家的父亲一般。然后按照习俗,送给她一颗却鬼丸,一块金裸子,又让她在包着五辛盘的各色香包中挑了一个喜欢的。   奚泫之后是于氏的儿子奚沐,这个皇子比奚泫大了似有一倍,说话不再是小孩语气,自称儿臣,称奚铮父皇。奚铮喝了他的酒,对他赞许了几句,也给了他同样的礼物。   他一共两子一女,再接着进酒的就是宫妃。因为是在节日里,大家都颇为随意,竟真有种其乐融融的意味,只有我面无笑容,显得格格不入。有几人在我进殿时就对我频频侧目,直到来到奚铮跟前,他亦对我看了好一会。   “昭仪穿着南朝服饰来见朕,是有何寓意吗?”   我嘴角含笑,双手拢在袖中对他行了一礼,“陛下说的不错,正所谓新年新气象,妾从今天起,就准备用新衣衫换新气象了。”   我此时穿的,正是南朝流行的杂裾垂髾服。深衣宽袖,长带飘逸,层层叠叠的纤髾下是一条团蝶百花的凤尾裙,随着步伐如燕飞舞,时而露出一双重台履。这些在保夫人要求我改服时被迫收起来的衣饰又被我翻了出来,虽然有些不够抵挡冬季的严寒,却因为另一种原因而让我的血液变的炽热。   发现大家的视线已经集中到我身上后,我适时递上酒杯,说出祝词,“妾祝陛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话可做无数解读,不过配和着我的口气,明显讽刺的成分比较多。我满意的看到奚铮微微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退了下去。他接过我的酒,慢慢的一饮而尽,期间一直看着我的衣服,表情晦涩。   多出这么一个横生的枝节,此后敬酒的气氛就再也没恢复到之前自然而然的那种氛围,这自然也连累了包括于氏在内的几位年龄比我大的嫔妃。不过我已无暇顾及这些,只管观望着奚峥有些郁结的表情,内心满意。   我就带着这种因报复而来的快感度过了一整天,随后接到了晚上侍*寝的旨意。夜间本本来是前朝元会盛典的时间,文武百官会在此时给奚峥拜贺。期间觥筹交错、钟鼓礼乐自不必说,前朝华灯齐放、火树银花的光芒甚至连后宫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原以为奚峥会通宵达旦的和臣子待在一处,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惦记着我这个涂惹他厌烦的女人。   其实在那次充斥着暴力和谩骂的侍寝后,奚铮又临*幸过我几次。不过我一改第一次拼死抵抗的态度,干脆把身体全完奉献给他,任他予取予求,只是自己却像具尸体一样躺在榻上,不给任何反应。我也想通了,咒骂是骂不出什么新花样的,而且既然已被玷*污了一次,也就无所谓更多次,没必要回回都要死要活。   奚峥见我犹如“挺尸”一般,起初还想激我说话,屡试无果后,他也开始始变着法的折磨我。这种“折磨”不是打骂,而是要让我在床*笫之事上体会到快感,他想向我证明,哪怕我的心里没有他,身体也会主动迎合讨好他。这让我不知道我俩之间谁更可笑,将一件本该美好的事情变成了一个战场。   就这样边走边想,我跟随着内侍的领路,于子夜时分来到了明光殿前。    ☆、醉中天   自发生刺杀未遂事件后,我便得到了一项“殊荣”——后宫佳丽中,仅我一人侍寝时不是在自己居处接驾,而是前去奚铮的寝殿。明光殿还特意为我设立两道关卡,先是把我的衣饰全部脱下,检查无异后再穿上他们准备好的衣服,这才进的殿去。   这天也是如此,我才过殿门,一眼就看见了等待着我的保夫人。她在宫中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早上那点小插曲自然也被她知晓,因此这喜庆之日,保夫人看我却异常气愤。   “昭仪怎能如此目无法度!你是我大周后妃,却穿异国之装,是什么居心?”   居心?我不禁一笑,“到底哪个才是异国之装,夫人何必明知故问。”   “刘昭仪!”保夫人重重一句,“你之前多次冒犯至尊,死罪也不为过,妾身已对你十分客气,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她动怒,我更不会低声下气,“罚酒又怎样?我今夜前来侍寝,夫人难不成就要在这宫门之外对我用刑?”   “你……”她火冒三丈,斑白的眉毛都要竖了起来,正待发作,内殿里却传来奚铮的声音,“夫人,今夜不用换她的衣服了。”   “陛下!”保夫人不可置信,急急转入内殿,只听见她一阵苦口婆心的规劝,却听不见奚铮说了什么,不一会保夫人便脸色难看的回来了。   于是我只是被散了发髻,头一次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脱去衣服检查。   奚铮半坐半靠在榻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头发披散着,似乎刚刚沐浴过。他面上还泛着几分潮红,看来在之前的大典上喝了不少酒,这也使他看我的目光迷离,仿佛对着一个镜花水月。   我照例将他当做空气,径自坐到床榻边,自觉地开始脱衣服,却忽然被他一只手按住了。   “先别脱……”他说的话都带着一股酒味,眼神却由迷离变的聚精会神。他顺着我的袖子一路摸到飘带,动作相当轻柔,半是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同样的衣服,为什么她们穿就没有你这样动人……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   这人莫不是喝醉了?居然觉得我动人了?我把衣裾从他手里扯了出来,一言不发。他的手还停在刚才抚摸衣服的位置上,愣愣地看了我一眼,笑的有些无奈,“你果真不打算再跟我说话了?”   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我用冰冷的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思,很快就在他面前脱的一*丝不*挂。他视线在我身体上游移了几下,终是点了点头,“好……不说话也好,不过今天,朕要你穿着衣服侍寝……”   说着他就把我丢在地上的衣服又捡了起来,省去了麻烦的围裳,直接将轻薄的深衣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搂着我的肩膀倒了下去。   又是一个有*性*无爱的夜晚。   ********************************************************************   也不知道是不是奚铮累了,他这次没有怎么折腾我,以致于我醒来的时候,殿里还亮着烛火,窗外是朦胧的灰白。我轻轻地侧头看去,奚铮闭着眼睛,还在沉睡,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头发从他的身下抽出来,坐了起来。   尽管手无寸铁,我看着闭目而眠的他,还是无数次的想要徒手将他掐死,可我知道这只是无稽之谈。别说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殿里的内侍更是百里挑一,身手和力气都不是寻常宦官可比,且分两班值夜,彻夜不眠,我这里稍有动静,他们就会冲进来将我制服。既然想也无用,我只得靠在榻边枯坐,却忽然看见殿门上挂着的桃符,方想起来,现在已是新旧交替的正月初一。   去年此时,我与修思在建章宫里陪父皇和母后过年,连弟弟阿夙在内,三个人发誓要等待新年的第一轮日出。父母精力有限,不附和我们的嬉戏之举,可我却继父母之后,成了第三个昏昏欲睡的人。那时我靠在修思怀里,一边与周公抗争,一边耳提面命他,日出时分一定要把我叫醒,结果醒来时,发现阿夙也已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只有修思还撑着,将我唤醒后,迎接了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日出。   这已是一年前的事情,却连同那温暖的怀抱都仿佛历历在目,可现在这个时候,我却睡在了一个身怀国仇家恨的男人怀里!   一想到这里,我再也受不了待在奚铮旁边,披上衣服就要起身,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拉住。   “你去哪?”奚铮不知何时也已醒了,只是眼神还不太清明,他揉了揉太阳穴,似有些宿醉。   随便套了件袍子,奚铮唤了人来,吩咐那内侍去弄碗醒酒汤。待内侍走后,他盘腿坐在榻上,靠着凭几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半遮半掩的模样,要说不是在勾引人,还真难令人信服。”   于是我才发现自己披的那件薄纱长袍在烛光金黄的晕照下根本遮不住什么,脸上莫名燥热,我把头扭到一边,不说话、不看他,却禁不住他的声音往我耳朵里钻。   “我真想不通,我到底哪里不好,值得你这么大怨气?”奚铮的嗓音里带着一番云*雨后的慵懒,自顾自说道:“我虽不能许你山盟海誓,但只要你真心对我,我绝不会让你受半分亏待。你扪心自问,就凭你第一天对我做的事情,我就可以砍了你的头,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给我脸色看,都是拖了谁的福?”   我本打定主意不开口搭腔,可他越说越可笑,让我忍不住转回头出口相讥,“陛下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之前抓着我的头发撞我头的魄力哪去了?”   “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他一拳砸在榻板上,脸上立刻现出了怒容。   “要不然你想我怎么说话?”我好笑道:“你让我扪心自问,好!那你也扪心自问,我被迫离开父母亲人来这异国他乡,委身后宫众妃妾之中,连一个老女官都能教训我,又是拖了谁的福!就这样你还要我真心待你,你是不是在说梦话?”   “你们这些南朝女人……”他面色铁青的看着我,从牙缝里挤出话道:“谁叫你们这些南朝女人不识抬举,自恃清高,自作自受!已经被人踩在脚下,还不肯认清现实!”   又是这种话,又是“你们这些南朝女人”。其实我一直不解,奚铮以往骂我,时常说“你们这些南朝女人”,但据我所知,后宫中仅我一个从南朝而来,“你们”是从何说起?   思及此处,我带着轻蔑的笑容对着他,“奚铮,到底是我刘洛妃得罪了你?还是你在旁的什么人那受了闲气,要拿我出气?”   这话本是玩笑居多,耻笑他那种幼稚的“你凭什么不对我好”的指责。可是奚铮却脸色陡变,眉目狰狞地盯着我,肘下的凭几都因他的轻微抖动而与床榻发出摩擦声。要不是门外内侍带着醒酒汤扣门,我很怀疑他会跳起来再对我施加暴力。   室内的气氛变的空前凝重起来,良久之后,奚铮才松开凭几,冷冷对着殿门说了声“进来”。   那内侍大概也感觉到了自己回禀的不是时候,不敢多看我俩一眼,低着头把汤药送到奚铮面前。可他端起汤并没有喝,对着那碗看了一会,忽然毫无预兆的连碗带汤朝那内侍头上砸去,厉声喝道:“狗奴才!谁让你进来的!”   这般喜怒无常,把那内侍都砸的懵了,连血流到了眼睛里都顾不上擦,我也吓了一跳,却知道奚铮是把刚才憋着的怒火换了个人发泄。只见他一发不可收拾,又抓起凭几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我的衣服也未能幸免,被他一阵撕扯,有些扯不坏的就被他气急之下一把朝连枝灯扔去,罩在灯台上呼啦一声烧了起来。   猛然亮起的火光终于让外面的人不能再保持沉默,保夫人领着人进来,看到殿里的混乱,也是吃了一惊。只是她身份毕竟不同一般宫人,敢于走到奚铮身边,轻轻抚摸他的背状似安抚,“……陛下……今日初一,宗室会入宫拜贺,您要不要先梳洗更衣?老奴还让人去备了早膳,您昨夜也没吃什么东西,今日想吃些什么?”   她和风细雨的絮叨了许多闲话,最后才恶狠狠地朝我看来,劝奚铮道:“有些人天生面冷心狠,陛下万金之躯,切莫为不值当的人气坏了身子。”   不肖说,这“天生面冷心狠”的人就是我。奚铮半天没有说话,但似乎被劝慰了下来,也没有再发火,神情阴郁地坐到案边。保夫人立刻让宫人上前为他梳头更衣,另有内侍也赶紧去扑灭了灯台的火焰。一群人围绕着奚铮忙忙碌碌,都对我看也不看,仿佛我已不存在,而我仅剩的一件衣服就是身上这件什么也遮不住的纱衣,总不能这样出门,便干脆站在一边,麻木地望着众人。   约莫小半个时辰,他已收拾整齐,重新正衣玄冠,待到问是否进膳时摇了摇头,只说搬到偏殿再食,便率先起身,拂袖而去。那些忙碌的宫女内侍随着奚铮的离开也陆续退下,不久前才高声喧哗的内殿很快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既然没有旁人,我也不用委屈了自己,虽然衣不蔽体,但看到殿内还留着奚铮的狐肷褶子大氅,便准备拿来穿上,没想到这时候保夫人去而复返,带着我昨日没换上的那套胡服。   “这是第二次了……”就在我更换衣服的时候,保夫人语带威胁的说道:“昭仪已是第二次惹怒陛下了,事不过三,若是昭仪再敢惹陛下生气,就莫怪妾身先斩后奏。”   “……夫人对陛下还真是关爱有加。”我冷笑一声,穿戴整齐,朝殿外走去,只是临出门时才回头提醒道:“不过杀我应该也是陛下感兴趣的事,夫人越俎代庖,不会也惹陛下生气吗?”    ☆、忆仙姿   从正月初一开始,朝廷休沐七日,后宫也同样热闹,我终于在自己殿里闷的够了,决定出去走走。   保夫人那日的威胁我并未放在心上,自入宫那日起,我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已经两次与奚铮大动干戈,他什么时候会对我痛下杀手都不奇怪,更何况保夫人几句无关痒痛的警告。   说起来,或许富贵时人命精贵易碎,逆境时却反而轻贱□□。以我往日的性格,在刚离开南朝时,知道被欺骗时,被册封昭仪时,被奚铮第一次凌*辱时……都很有可能因一时冲动而自我了断,但居然也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不仅对他人的喝骂威胁开始见怪不怪,甚至有了出门散心的闲情逸致。   当日于娘有一句话还是不无道理的:我大好年华,难道要在怨恨中度过?当然了,怨恨是不会消除的,可我亦无必要让自己过的太苦,肆意而为及时行乐,又何尝不是对我那些仇家的一种反抗?   “公主,我们这是……到哪了?”清奴跟在我的后面,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有些担心。此时我们正走在一条碎石小路上,左手边是萧瑟的树木和湖水楼台,右手边则是屋檐相连的数座宫室。这里与我住的光极殿已有不短的距离,不过左右都是在这座巨大的黄金笼里,还怕迷路不成?只要不是碰到奚铮,也没什么更糟糕的事情。   可惜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天公偏不作美,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细雨,夹带着北风,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不得不去宫室边避雨。然而望了一会屋檐上流下的水帘,忽然听到有人叫住了我的名字。   “刘昭仪?是昭仪吗?”从屋里走出来的居然是于氏,我看了看匾额上写着的西柏堂,没想到到了她的居所。   “昭仪是在避雨吗?那请进屋里坐吧。”   我想了想她第一次见我时的荒诞提议,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在这里透透气就好。”   “外面这么冷,又下了雨,站久了是要受寒的,若是让昭仪在妾的门外生了病,不是妾的罪过吗?”她说的如此诚恳,我又素来吃软不吃硬,也就不好再做推辞,跟她进了屋里,感谢她的招待。   于氏面带微笑,亲自替我解下了斗篷,一边还向屋里招呼道:“佛狸,快过来见过昭仪。”   随着她的话,一个小少年走了过来,正是奚沐。想来佛狸应该是他的小名,不过这“佛狸”……   “起个贱名,好平安长大。”似是察觉到我心里疑惑,于氏笑道:“当初生他之前,陛下送了妾几件狐裘,就起了这个名字。”   “阿娘……”奚沐毕恭毕敬的向我行了一礼后,小声对于氏抱怨道:“孩儿已经不小了,您别老佛狸、佛狸的。”   于氏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你又有多大了?好,等你元服了,阿娘就再不这么叫了。”   奚沐长的眉清目秀,面相也颇忠厚,不过一想到他是谁的儿子,我就有点膈应,遂不想加入他们母子的闲话家常。目光四下一扫,走到一个几案旁边,那上面摆放着几片金箔并刻刀等工具,引起了我的好奇。   “妾正在刻金箔人。”于氏打发了奚沐回去继续功课,又过来陪我,“马上就要到人日了,妾刻些金人,好送给姐妹们。”   初七“人日”,赠送好友纸人或金人也是南朝的风俗,不过这等小玩意,宫中向来有定制好了的精巧成品,没想到于氏却自己动手。   “于娘倒是心灵手巧。”我拿起一片刻好的金人细细端详了一番,说的真心实意。   “宫中闲日多,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于氏请我和清奴坐下,又殷勤问道:“昭仪可要喝些什么?要不,妾去沏杯茶来。”   “你这还有茶?”我有些意外,一向听说北朝多爱饮酪,之前住在军中,所见也确实如此,没想到竟还能在北宫里喝到故乡的清茗。   于氏见我样子,就知道我是喜欢的,又是一阵忙活,端出来一套青瓷茶具和一小碟麦芽糖。她将茶团捣碎,加入葱、姜煎煮,显得十分熟练,我看着那渐渐烧开的茶水,不禁对她侧目。   “我们这喝的人不多,不过陛下有时饮茶,所以妾会储备一些。”她将茶盏递给我,却让我又听到了一个不悦耳的名字。想着奚铮竟跟我有同样的爱好,我很不舒服,可是等茶入口,更大的意外却盖过了这小小的不快。   “这是……御荈?”   “怎么了?不和昭仪的口味吗?”于氏见我惊讶,顿觉不安,我却摇了摇头,有些落寞地笑了起来。   “我在家中时,也常喝这茶,这是大齐宫中御贡的茶叶……我很喜欢。”   于氏大概只是为了奚铮才学习了这些,她自己可能并不懂得分辨茶叶,听了我的解释,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洛阳宫中虽不御贡茶团,但因先帝昭穆皇后爱喝此茶,所以会特意从南朝购买。”   “昭穆皇后?”   “怎么,昭仪竟不知道?”于氏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先帝中宫昭穆皇后也是南朝宗女,当年封号晋陵公主,昭仪不认识吗?”   晋陵公主?我并不记得南朝宫中有这位公主,但在我出生前,南朝确实与北朝和过亲,一般而言不会选皇帝亲生女儿,而是从宗室中选一皇亲国戚之女加封公主,就是这位晋陵公主吗?   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忙向于氏询问道:“除了先皇后和我,于娘还知道这宫中有哪些南朝嫔妃吗?”   于氏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宫中汉妃都是本地人士,从南朝而来的,本朝仅昭仪一人,先朝也仅昭穆皇后一人。”   “那……昭穆皇后与……奚铮又是什么关系?”   于氏皱了皱眉头,大概不能习惯我这么称呼她心目中的神祗,却还是回答了我,“先皇后正是陛下生母。”   竟是这样!我虽隐隐已有预感,却没想到真是如此!奚铮的母亲也是南朝人,是和我同出一族的刘氏女子!那他口口声声的“你们这些南朝女人”不仅指我,也指他的母亲吗?他对我轻蔑的同时,也鄙视他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我感到有个模糊的念头正在脑海里成形,却还缺人验证。看了看于氏,我小心试探道:“原来这宫中也有我故乡亲人,可惜无缘得见,奚……陛下既然是先皇后之子,那与我也算有一层亲缘,居然从来没对我提过。”   “先皇后仙逝已久,妾早时仅在东宫见过一两面。”于氏之前就很想撮合我和奚铮,见我竟难得的和奚铮攀起了关系,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仔细想了想道:“陛下很少提及先皇后,妾知之不详,不过保夫人是陛下乳母,也时常在先皇后身边走动,她肯定是清楚的。”   向保夫人打听?这委实有些难度,不过我权衡了一番,若真能抓到奚铮的逆鳞,受些折辱也是值得的,于是不待雨停就向于氏借了雨裳,匆匆告辞而去。   ********************************************************************   想要引来保夫人很简单,她早已看我不惯,对指责我任何不守本份的举动都有着孜孜不倦的热情。我第二天在殿里吩咐清奴等人换上南朝宫装,表演南朝歌舞,自己更是操*琴伴奏,没过一会,就看到保夫人风风火火的前来,一脸不满,想是已得到了完整的暗报。   “昭仪!宫中虽已除丧,但为吊唁先帝,仍不宜歌舞喧哗,你白日行乐已是不该!演的还是南朝歌舞,这是大不敬!”   呵,奚铮在前朝大宴群臣就可以,我在后宫看个舞都不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不满的其实只是我看的是南朝歌舞吧。   我已准备好了说辞,便放下古琴道:“听闻过去昭穆皇后思念故国,也时常以琴曲寄托相思,我不过添了段歌舞而已,夫人未灭太大惊小怪了吧。”   其实昭穆皇后有没有时常抚琴我并不知道,不过我与她命运相似,我不信她不思念故国;琴棋书画是南齐雅乐,我也不信她不会把思念寄托在这些东西上。   果然,保夫人没料到我忽然提起这么一茬,愣了愣道:“先……皇后入宫多年,恪守我朝规矩,哪里像昭仪这般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放肆!”我疾言厉色,眉脚高抬,“我与昭穆皇后同出一脉,你辱骂我,就是在辱骂她,辱骂她,不就是在辱骂陛下!”   “昭仪这样牵强附会,可真叫人好笑。”保夫人对我的说辞悠悠冷笑,“若是你想拿先皇后做挡箭牌,那可打错了主意,莫说妾身教训你,就算妾身真对先皇后本人有什么不敬之言,陛下也不会怪罪妾身。”   听她这么说,我终于放下心来,暗暗微笑。我说的当然牵强附会,但保夫人这般自信,便是让我知道了奚铮对她的器重强过自己的生母,为人子女者与自己的母亲若不是有巨大的隔阂或心结,何至于让一介乳母大行其道!   我回味着明光殿里奚铮一度失控的情绪,层出不穷的恶意念头纷纷冒了出来。    ☆、踏莎行   自从猜测奚铮与生母不和后,我就总想找个机会实验这件事情的效果,而这个机会没想到来的如此快。正月初七的“人日”这天,宫中内眷出游,与皇室宗亲登邙山探春乃是固定活动,本着让他当众难堪的想法,我主动加入了这日的出行。   清奴前几天有些受寒,我便没有让她同行,而是另带了银叶。自那日因为下人而与保夫人口角之后,银叶对我明显殷勤了起来。她大概是觉的不管我是出于什么原因维护他们,总算不是个软柿子主人,因此为了回报这一点点的“仗义”,她有时也会与我讲解些宫中人事。不得不说在这方面,她比清奴和我那些南朝侍女有用的多。   内侍们事先已将外出的随身物件搬上了牛车,等我带着人到了集合处的千秋门时,这里已肩摩毂击,每辆牛车都装饰着色彩鲜艳的帷幔,内里传来悦耳的莺声燕语。我的车驾最靠近皇帝的乘舆,不过奚铮并没有坐在他那衡轮雕彩的大楼辇里,他骑在马上,正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马鞭。一身轻便的短袄长靴、白色貂裘和鹿皮毡帽,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悠闲度日的世家子弟。   我登上车辕时,他听到动静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在这短短的对视中,我几乎本能的扬起一抹讥笑,他则面无表情别开头去,策马往前踱了两步,稍稍离我的车驾远了一点。看来元日那晚的火气还没彻底消下去,不过你就气吧,有机会我还会火上浇油。   待所有随行人员准备完毕,前骑导驾、后骑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千秋门,又从西边西明门出城,顺阳渠向北,一边观赏沿途风光,一边往邙山而行。   “昭仪您看,那边就是宗室聚居的寿丘里,我们也叫它王子坊。”银叶看我一路无聊,主动对我介绍起了路两边的风土人情。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西边的坊间崇门丰室、洞户连屋,亦有华丽牛车缓缓朝这边驶来,加入了宫中的队伍。   有了寿丘里中高官权贵的加入,车队规模越来越大,一路绕过城西,北邙山便近在眼前了。   ******************************************************************   “生在苏杭,死葬北邙”是前人对这座洛阳北面屏障的由衷赞誉,这里风水极佳,历朝都有帝陵,北周自然也不例外。一年四季,邙山也是洛阳人郊游首选,不过今日因为皇帝出行,山上被先行清道。一人多高的帷帐将包括皇帝嫔妃坐席在内的场地三面环抱,缺口正对着洛阳方向,可俯瞰全城。一些深受器重和宠信的大臣也得以入内,但更多没这份荣幸的达官贵人们只好派家中下人先来山上抢占有力地形,以期离御席越近越好。   身为暂时的六宫之首,我很不幸的挨着奚铮,就坐在他的左首边,不过他一直也没理睬我,只同右边的卢双妙有说有笑。这一动一静的对比殊为明显,以致上前给奚铮敬酒的臣子们俱都心领神会,对卢双妙极为奉承,对我则仅是基本的礼节。   直到自入宫后便再没见过的奚峡前来敬酒,他对我依旧冷漠,可他身边一位华服少妇却对我十分热络。   “妾身卢氏,见过刘昭仪。初次拜见,昭仪风采真是让妾身羡慕,往日大家都说贵嫔美若仙人,要妾身说,昭仪的容貌也不遑多让呢!”   这少妇颇为娇艳,只是这口气和奉承让我不由的耳熟,尤其她的姓氏……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银叶便适时凑到我耳边小声道:“这是常山王妃,是卢贵嫔的堂妹。”   难怪这夹枪带棒的水平和卢双妙如此相似。我瞥了眼右边的卢双妙,果然她听了这话也不恼,跟卢妃一唱一和的说起我来,“三娘跟妾想到一块去了,妾当初见到昭仪时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昭仪身份尊贵,看不上妾的夸奖,三娘老调重弹,昭仪怕是也不稀罕的。”   “是这样吗?”卢妃佯装不信,端着酒到我跟前道:“妾身初次见昭仪,薄酒聊表敬意,昭仪不会不赏脸吧。”   我默默地看着那个酒杯,既不接,也不说话,卢妃一个人端着,虽还嘴角带笑,但眼神不一会就阴森起来。她同卢双妙不愧是姐妹,稍有不如意就显在脸上,装都装不下去。   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忽然伸到我面前,自然而然接过了那酒杯。“昭仪不惯饮酒,不像我们天寒地冻的时候就用酒来暖身,这杯酒朕替昭仪喝了,弟妹不会不满意吧?”   我有些意外的侧头看去,奚铮已经把那杯酒喝了。他的性子还真难以捉摸,明明之前还对我很有芥蒂的样子,现在却又来替我挡枪了?不过既然皇帝如此说,卢妃岂敢说不满意,勉强笑道:“陛下这般怜惜昭仪,怕是妾身的姐姐要吃醋喽。”   奚铮莞尔一笑,把酒杯还给她,“你和贵嫔也有些时候没见了,就在这陪她说说话吧,阿峡,咱们下去射箭。”说着,他就离了席位,留我们三个女人在御座两边。那卢妃一看也没有别人,顿时换了脸色,冷冷瞟了我一眼,“昭仪还真是眼高于顶,难道南朝人就是这么狂妄自大、给脸不要脸?”   她贵为王妃,说话却如此粗鲁,我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惊讶。不过我也没有同她一般见识,就算卢双妙对我诸多不满,也只能指桑骂槐,卢妃一个宗室妃子,又能把我怎么样。   倒是身边银叶似乎看她十分不顺眼,在我耳边嘀咕起了卢妃的绯短流长,“不就是成国公的妾室所生,只因为是独女,这卢氏才格外骄纵。六殿下元妃早逝,当时卢贵嫔正得宠,也不知道怎么吹的枕头风,竟将这卢氏许配给了六殿下。听说她在王府里也是盛气凌人,上上下下包括六殿下,都不喜欢她。”   银叶说完,还有点替奚峡惋惜的意思,我听后却忽然舒畅了几分,甚至都不觉得卢妃招人厌了,她要是对奚峡也能像对我这样,我还真想谢谢她。这么想着,我的目光转到场下,那里已摆好了几个箭靶,奚铮、奚峡和另几位王公大臣都套好臂衣戴上扳指,正在调试弓弦。   在南朝的节庆日里,我们也会玩投壶的游戏,诸人以一个窄口带双耳洞的壶为中心,以箭投掷,看谁投中的最多,但南朝不善骑射,我很少看到射箭比赛。此时司射正好说完了规矩,定下三轮比试,每一轮射四箭,报靶者以颜色不同的筹代表靶位,最后计算筹数,在这三轮之前,还有一轮试射,好让众人进入状态。   诸人各自站好位置,由奚铮第一个开弓,只见他胸开背紧,左手一松,特制的响箭发出如啸般的声音,一箭就正中靶心。席上嫔妃臣子立刻一片叫好之声,奚铮将弓支在地上,自己也甚为满意。   在他之后,奚峡和其他比试者依次开弓,表现都很不俗。不过第一轮试射结束后,倒是奚峡四箭全中靶心,而奚铮则射偏了最后一箭。   “你还真不谦虚。”面对这样的结果,奚铮并没有生气,却有观看的臣子说道:“六殿下常年征战,射术自然比旁人高了一等,不如将殿下每一次靶数减一个额度,再计算总筹?”   他这样说是考虑到皇帝的面子,很多人也纷纷附议,奚铮却摆了摆手,“哪有因为技术好就无端减分的道理,朕看还不如添点彩头激励下赛手,好让各位趋之若鹜。”他说到这笑道:“哪位爱卿帮朕想个彩头,能让场上人敢与常山王一争高下?”   他刚问完,立刻有好事臣子高声道:“今日天下最美的女子都在这里,不知陛下舍不舍得,让胜者得心仪妃子一亲芳泽?”   这建议在我看来简直胆大包天、荒谬绝伦,哪想到奚铮却哈哈大笑,居然点头同意了,“这主意好!今天朕就做一回地主之谊,让内眷与爱卿们同乐。”   得到皇帝首肯,满座宾客全都大胆哄闹起来,就连在场诸妃都兴致高涨,毕竟若有人当众索吻,也证明了她们的魅力。于是正式比赛开始,三轮十二箭,除了报靶者,场外诸人也都在聚精会神的默算筹数。最后总计,仍然是奚峡独占鳌头,代表靶心的红筹一共十一根,仅一箭微有偏差。   司射报出结果后,不少人在一旁拍手叫好,连奚铮都笑着打趣起来,“看你平时闷不吭声的,原来也有想亲的嫂子啊?”   奚峡被笑的有些招架不住,脸色微红,“皇兄别取笑我了,我只是单纯射箭而已。”   “谁取笑你了,朕的彩头都订好了,你不会耍赖吧?”奚铮佯装生气,却没憋住笑出声来,“到底想亲哪位?尽管说,朕又不会吃你的醋。”   奚峡推脱不过,终于叹了口气,一脸为难地向嫔妃的坐席看过来,我却忽然灵光一闪,主动开口道:“不知妾可有荣幸,得六殿下青眼?”    ☆、九回肠   奚峡是奚铮最器重的兄弟,这一点于公于私,大家都看得出来。奚峡在军队中有很高的人望,却并不醉心于权势,他一直站在奚铮这边,可说是奚铮能稳坐储君之位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奚铮登基后,奚峡除领军职外,也由过去战时临时的守尚书令变为了真正的尚书令,俨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在私下里,种种细节,也可看出奚铮对奚峡远比其余诸王要亲切许多。   我倒不至于认为一句话就能让他们生出嫌隙,但明明对奚铮的亲近总是抵制的我,今天却对奚峡投怀送抱,以前者的脾气,不可能完全不介意。   果然,奚铮虽然没有发话,可嘴角仅仅是保持着微笑的弧度,目中却已无笑意的望着我,显然识破了我的小把戏。   但那又怎样?这彩头是他亲自许下的,既然他能允许自己的嫔妃亲吻得胜者,又怎么能阻止有人毛遂自荐呢?于是我的视线从他脸上转开,落到了近处的奚峡脸上。这人也是十分不悦的盯着我看,我知道奚峡瞧不起我,可于皇室中我已是他的长辈,又是当众向他示*爱,他若拒绝我,岂不是扫了奚铮的面子。   思及此处,我笑的更为柔情,“妾在南朝时就久闻常山王盛名,虽然之前也与大王同路还朝,可总是无缘深交。今日机会难得,大王可否全了妾这仰慕之心?”   话说到这份上了,四周难免响起了低低的议论之声,我甚至都能感到旁边卢妃那刺人的目光,可终究还是低估了奚峡的铁石心肠——或者该说是油盐不进。   “昭仪谬赞了,昭仪是南朝与我大周共同的贵人,孤何德何能,得昭仪垂爱?”奚峡头一次对我报以谦恭的态度,说着谦恭的话,可拒绝的意思已明明白白。说完这话,他反而走到卢双妙面前,向她一躬身道:“不知贵嫔可否赏脸赐吻?”   卢双妙也没想到奚峡会众目睽睽之下给我难堪,被这意外的变数弄的始料未及。她半是无措半是受宠若惊,轻轻在奚峡额头上吻了一下,半刻都不敢多做停留。不过她和卢妃是本家亲戚,奚峡也等于是她的妹夫,因此她这一吻相较于其他嫔妃,就显得无伤大雅的多了。   射艺的高*潮到此算告一段落,场中人又投入了其他娱乐或对酒当歌之中,奚铮也返回了他的座位,心情大好。   “呵,你说这叫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说了今天对我的第一句话,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你以为阿峡当着众人不敢抹你的面子?告诉你,他谁的面子都敢不给,包括朕的。”   我无可反驳,也承认这一步是我自以为是了,可奚峡这茬本来就是临时起意,我此行的目的也并不在此。斜睨了奚铮一眼,他既然同我开口,我便有的是话与他说。   “陛下教训的是,不过常山王一路上与妾就不对付,有此一举也不奇怪。”我带着一点窝火不无刻薄道:“可是陛下与昭穆皇后乃是亲生母子,本该血浓于水,也那般生分,就叫人奇怪了。”   “……你说什么?”奚铮看着我竟有点呆滞,好像没听清似的,“你再说一遍!”   叫我说几遍都行,“我说陛下与昭穆皇后亲生母子,她在你眼里居然也是个不识抬举的南朝女人,真让人……”   “你听谁说的!”不待我说完,奚铮嚯的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我面前的案几,吃食浆酪洒了一席,也惊的诸人都朝他看去。   “……陛……陛、下?”卢双妙仅是对着他的背影,就吓的张口结舌,而我直面奚铮的逼视,更能感到他此刻翻腾着的狂怒。可话已出口,我也不能退缩,挺着脖子道:“不用听谁说,昭穆皇后与我都是大齐宗女,所思所想自然……”   “胡言乱语!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奚铮第二次怒吼着打断了我。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臂,扯的我一下子没撑住,往前扑跌在了席上,可他还不依不饶的拉着我的前襟提了起来,“胆大妄为的东西,你不想活了?”说着他就抬起手臂,竟是要当着外人的面打我,我下意识的扭头一躲,那一巴掌却最终没扇下来。   “皇兄,这里不比后宫。”奚峡从后面拉住了奚铮举到一半的手,神色凝重的压低声音道。他言简意赅,但看的出来拉着奚铮的那只手力气很大,奚铮挣了一下没挣开,这才勉力平复了一下呼吸。   “……昭仪头一次参加出游,不懂规矩……”他脸上因愤怒而起的绯红还没完全消退下去,可尽量用平稳的声音替刚才的骚动解释。奚峡见他恢复了几分理智,也松了手上力道,奚铮慢慢放下自己的手,又对疑惑的群臣道:“眼下离观赏邙山远眺还有些时辰,朕稍事休息,爱卿们自便。”   丢下这句话,他再也没有理睬任何人,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出帷帐,朝停在不远处的大楼辇走去。   ************************************************************************   事后想来,我在北朝最初的那段时间,确实是极为意气用事的,很多时候都不顾后果,把家人和修思的叮嘱抛之脑后,只想着我不好过,也不能让奚铮好过。其实若换个心思城府深藏不漏的帝王,我这样激将除了自己吃苦头,根本没啥用处,可偏偏奚铮也有很意气用事的一面。   他的称舆有驾牛12头,形制颇大。奚铮一登上车撵就把我丢进里面,我踉跄着撞到车背上,这才发现车厢宽敞,卧具、方案、细软一应俱全。   “这没外人了,刘洛妃,今天我们就把话说清楚!”虽然车厢够大,但仍不能让我们两个人直起身来,我背靠车厢蜷缩着,奚铮则撑着车壁将我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他眼眶发红,像是随时能吃人的恶鬼,一手扯下腰上金钩镶玉的革带,卸了那上面的匕首配饰等物,然后将我的双手捆了起来。   “你干什么!”我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暴行将不同以往,饶是习惯了装死,也不禁有些发虚,拼命扭动身体挣扎起来。   “怎么,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挣扎什么?”奚铮死死压住我的肩膀,让我动弹不得,“我想干什么?你想让我干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底限,不就是想找死吗!你成功了,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说着一把掐住我的脖子,那力道大的让我觉得仿佛一把铁钳卡在脖颈上,一下子喘不上气来。   “你跟我提昭穆皇后?好、好,你知道她是什么货色?你们,你和她都一样!把你们献来的是你们引以为豪却胆小如鼠的南朝!你们不去瞧不起这种故国,却来瞧不起我?你们吃的是大周的!住的是大周的!被周人供养着,你们哪来的资格自视高贵!”他不停的大声指责,对我的踢打全无反应,只顾发泄,“我封你做昭仪,你不满足!对你好言好语,你不领情!我花在你身上的耐心和宽容比所有人都多,你却视若无睹!你到底有没有心肠?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更遑论说话,可我还是努力的去掰奚铮的手,断断续续道:“汝之蜜糖……吾之砒*霜……你……你若真为我好……就放我、放我……回去……”   “你休想!你已经是我的妃子,是属于我的!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奚铮一口回绝,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而我挤出这句话,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无力的耷拉下来,我所剩无几的意识里,唯有耳边纷纷扰扰的奚铮的声音,和脸上似有似无的几点冰凉水滴。   ********************************************************************   我以为这一回肯定是九死无生了,因为连我自己都找不出奚铮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容忍我,可是等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那架牛车里。捆着的手已被松绑,背后靠着隐囊,一缕斜阳从车窗外斜射进来,照亮了我身边的一个小角落,而奚铮就倚在那扇支开的窗子边,偏头望着外面的景色,被光线晕染着的侧脸带着浅浅的茫然。   “贤愚贵贱同归尽,北邙冢墓高嵯峨。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高歌……”他并没有朝我这边看,却好像知道我已醒了,缓缓说道:“这是你们南齐的薛理游览邙山时写的诗,可见不管南北,美景是人所共认的,为何换成了人就要分不同,我也是血肉之躯人心肉长,你们就那么难接受?”   他的语气已没了之前的狂乱和暴躁,反而有种遗世独立的寂寥,而我亦有些脱力,不仅打不起冷嘲热讽的精神,更多的是,我觉得奚铮想问的那个人,也并不是我。   忽然之间,我有些明白他对我的偏执从何而来。他眼里的我从来不是单纯的刘洛妃,而是一个与昭穆皇后的出生和血统都极为接近的化身,我不知道他与自己的母亲究竟有何过节,但他对我的征服*欲和那忽喜忽怒的摇摆态度,显然是想让我代替一个已经不能回答他的人,给他想要的答案。   逝者已矣,我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何意义,但奚铮恐怕不会这么想,因此沉默了一会后,我只想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命……”奚铮听了淡淡的笑了一声,“只有软弱之人,才会拿命当借口,如果你真信命,为什么还反抗至今?”他说到这才转头看我,带着深深的疲惫,“这个游戏是你赢了,我不再指望你对我改变心意,但也不会放你走,至于我母亲……你比她强,除了怨恨自己的孩子,她不敢有任何反抗,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我再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陆修思同学再次上线~ ☆、相思令   邙山上的那次冲突让我和皇帝不和的传言更加有板有眼,许多人见到奚铮当时的样子,都准备等着看我的好戏,可自那之后,我俩之间却忽然偃旗息鼓,诸人不见他对我的重惩,也不见他再对我有所特殊。   奚铮说我赢了,其实并非如此。当你仇恨一个人的同时,等于也掏空了自己,一次短暂的解气之后,如影随形的只会是更长的空虚。   他偶尔还会到光极殿来,我说话也还是时不时带刺,可他不再妄图让我屈服,我也不再尝试去激怒他,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同床异梦,默默无言。维系我们的原本就不是爱,随着岁月更迭,渐渐的连恨也不是了,到了这个时候,才叫真正的形同陌路。   照此下去,可以预见我的未来,不是侥幸保留封号落个风光下葬,就是在北朝决定对我朝再起兵戈时,做个祭旗的替死鬼。   直到南朝使团第二次入周。   ************************************************************************   北周神兴二年,我的父皇驾崩了,听说我走后他就被日益繁重的国事和挥之不去的无力感拖垮了身体,可怜我还指望父皇能经此一役重整旗鼓,可是他老迈的心灵已拖不动南朝的河山。   胞弟阿夙登基为帝,他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谴使团入周,重新确定两国合约。也正是在这次接待南朝使团的宫宴上,我再次见到了阔别已一年多的修思。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我一首诗作完,看不清低下南朝臣子们的反应,但是能清楚感觉到身边奚铮的恼火。原本在场人中可能并没有几个知道修思就是我的前夫,可我那句“新官对旧官”猛然让他们浮想联翩,忍不住偷偷在南朝使臣的席位上搜寻了起来。   眼看让奚铮难堪的目的已经达到,我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席位上,可身边人却冷笑一声,见诸人被我勾起了好奇,奚铮干脆也不掩饰了,“爱妃的诗用词质朴,内里之情却引人深思,爱妃所说的那位旧官,想必诸位卿家也有几分好奇吧?”   他这么一说,之前还只是偷偷打量的人顿时变成了堂而皇之的探寻,我甚至能听见几个席位比较近的嫔妃在窃窃私语,讨论哪位官员更像是我的郎君。而奚铮推波助澜,再次点名道:“陆使君,听到昭仪这首诗,你有没有什么感想呢?”   一下子,殿堂中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修思的身上。   我故作镇定,可眼角眉梢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有些后悔跟奚铮的暗中较劲反而牵连了修思,但是顺着大家的目光,我也忍不住向修思看去,说不清是在盼他能够面对奚铮的挑衅无动于衷,还是期盼他不会真正无动于衷。   就在这样各怀心思的众多目光中,修思站了起来,他重新对奚铮行了一礼,不急不缓道:“昭仪之诗,令臣感慨良多,如陛下恩准,微臣可否再做一诗回赠昭仪?”   “哦?”奚铮见他反应,来了兴趣,“陆使君但说无妨。”   修思得了允许,便波澜不惊地向我望来,他看起来比我坦然的多,几乎不假思索,出口念道:“人与燕俱去,燕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这一刻,我再也无法勉强自己对他相见犹如不识,我也坦白的、仔细地望着他,眼中酸涩无比。原来……原来……他待我一如当初。忽然之间,我觉的自己在北朝所受的委屈、这一年之中的诸多苦闷都随着这首诗烟消雨散,还有什么比知道他心中依然念着我,更令人欣慰?   先是有我做两难之诗,如今修思又对相思之苦,不仅北朝诸臣妃子,就连与修思同席的南朝官员都不禁目瞪口呆。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地从修思身上又转回了奚铮身上,猜测着他九五之尊,面对自己的后妃与人公开互诉衷肠,该是何种反应。   只是等待了好半晌,等来的却是奚铮悠然的抚掌之声。   “好诗,好诗……”不得不说,登基至今,奚铮已很少再像当初那样当众失态,此时他面色如常,还能出言赞美,“昭仪确实如明月一般素洁冰清,也不枉朕当年用两座城池换她一人了。”   既然他都这么自拾台阶了,在座诸人当然没有不附和的道理,更有几名朝臣扯了些“陛下齐人之福”“昭仪国色天香”之类的奉承话,好歹把场面圆了过去。   宴席过半,奚铮借天气炎热而离席更衣,起身时看了我一眼,我知他有话对我说,遂也跟着退出了宫室。   “见到旧情人对你还念念不忘,你很高兴吧?”偏室之中,奚铮展开双臂任由宫人脱下玄瑞朝服,换上干净中衣,期间他也终于流露出了真实的情感,微微冷笑,“可惜再怎么深情款款,也并不耽误陆使君再娶妻室啊。”   我猛的抬头看他,对他言下之意惊讶非常,一时徵愣。   “啊,朕忘了你在后宫,并不知前朝政事。”将我的表情尽收眼底,奚铮好整以暇道:“此次使团中,陆使君以中书侍郎身份担任副使,听说他如今已恢复了驸马都尉头衔,尚的乃是齐帝之妹,永嘉长公主。”   永嘉……五妹?这怎么可能?五妹早有驸马,怎么会又嫁了修思?   “你不信?”大概看出了我的怀疑,奚铮讥讽道:“听闻这长公主原是嫁过人的,只是最近新寡,你已故的父皇便将她赐婚陆家,而你那旧官也欣然应允了,否则你以为他一个常年游离官场之外的闲云野鹤,如何能短短时日就做到三省高官?”   奚铮这意思就是修思是为了攀龙附凤才再尚皇室,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五妹是庶出,论身份比我稍逊一筹,若修思真在乎经济仕途,早在娶我时就可以平步青云了。我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不该被奚铮牵着鼻子走,勉强说道:“如今姻缘已断,我都嫁做他人之妇了,修思自然也可以再娶。”   可惜我这话说的还是违心,奚铮自然看的出来,他也不再强辩,理了理袍服,在宫人簇拥下出了偏室,只在最后凉凉说了一句,“你要把心留给你那好郎君,朕不拦着你,不过男人啊……可不会为你守身如玉。”   他以往诸多冷言冷语,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只是此时此刻,这句话我却久久忘不掉。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修思是家中长子,必然要承继宗祧,焉能无妻无子?可纵能理解,也不等于能接受。修思绝不是个薄情易忘之人,那句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也绝不是敷衍于我,然而他对五妹……以他的为人,既然娶了五妹,必然也会重她敬她,我就算嫉妒不甘,难道要去期盼自己的妹妹夫妇不合、期盼修思孤零零一个人吗?   这世上到底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从我们离绝的那日起,我与修思就注定要走上再无交集的道路。也许他也有无奈,也有对我的留恋,可终是要迈步往前走的,就像现在的我一样。纵使我们蒙上双眼,用昔日深情聊以□□,这一天也是逃不了的。   *****************************************************************   奚铮安排的这一场宫宴,让我仿佛快要死水一滩的生活再次泛起了涟漪,然而这涟漪不仅是与修思重逢的惊喜,也有认清现实的失意。不过那时我没想到这短短的一面之缘并没有就此结束,也不知奚铮是对那日宴席上的一场戏意犹未尽,还是他找到了消遣我的新方式,几天之后居然又出意外安排,而正是这个安排,给我的命运带来了另一场恶劣的玩笑。   “宣光殿?陛下要我去宣光殿见南朝使臣?”我看着奉旨而来的内侍,确认了一遍。   “正是,南朝使团要拜见昭仪,陛下已经恩准,还请昭仪略作修整,便与小奴前去吧。”   以往宗女和亲,故国使团来朝,确实会派人入宫求见,一来问候近况,二来再次嘱咐些以国事为重的勉励。我心想着这次的南朝臣子是带着什么样的使命来觐见我,就随着那内侍一路朝宣光殿行去。   这殿堂常是外朝臣子与后宫见面之所,我当年也是在这送别了田义宪,只是之前的宫宴上并未看到田义宪的身影,想来这使团正使已换做了他人。思及此处,我越过两个看守的小黄门,推门而入,却看到一个本在静静沉思的人循声望来,竟是修思!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卡壳啦啦啦啦T T ☆、感恩多   我们两对于看到对方出现在此地,都十分诧异。我是被奚铮吩咐前来与故国使臣相会,而修思说他也是被奚铮下旨请来,只是不知所为何事。我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奚铮对于打趣我们这对旧时夫妻,还有浓厚的兴趣。   “你……”   “见过昭仪。”修思率先起身朝我行礼,这让我一顿,明明有那么多别后情怀,却在这短短“昭仪”两个字后哽住。我只得也向他行礼,口称陆使君,其后便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   这安静颇有些令人尴尬,而想起我们昔日的亲密无间,这一时的沉默就更让人难以忍耐。我微微打量修思,见他衣衫厚实,脸色却略显苍白,不由记起他的身体,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僵局,轻声问道:“陆使君……身体还好吗?”   他略微一愣,大概没想到我问这个,点了点头,“蒙昭仪挂念,臣很好。”   是啊,他生病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我那时还可对他说长道短,现在又以什么立场来关心他呢?这么一想,顿时又陷入了沉默,不过这一次的沉默之后,修思终于主动开口了。   “昭仪这样与臣见面,是否……不妥?”他见殿内除了我俩,四下无人,不禁担忧的看了我一眼。   他方才是一直在担心我被人闲话吗?意识到这一点,我心头流过一丝暖意,摇了摇头,“奚铮既刻意让我们见面,他心中必然早有成见,我若就此退去,不是白担了这个污名。”   修思听了我这自嘲的话,眉头却皱的更紧,踌躇半晌,才问了出来,“他……对你不好吗?”   那日宴会的情形他也看在眼里,想必心中有所结论。至于奚铮究竟对我好不好?奚铮肯定认为是很好的,可惜弱水三千,我只想取一瓢,于是无言的苦笑了笑,却也忍不住反问了道:“……你和五妹……还好吗?”   这两个问题放在一起看,真有些命运无常的意思。原本同床共枕的两人,此时一个是有夫之妇,另一个是有妇之夫,就算咫尺之隔,说话也这般小心翼翼。   “昭仪也知道了……”修思只是稍想了想,终究没有回避,诚实的回答了我,“公主性情文静,她与先夫尚有一女,稚龄可爱,我们……还好。”   果然,他这么温和的人,怎么会冷待妻子。只是“公主”……曾经这个称呼独是指我,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禁撇过头去,不想自己的神情被修思看见,说的话却已有些言不由衷,“那倒巧了,你也挺喜欢小孩子的。”   那边修思一时无语,又是片刻安静,忽听他叹了一口气,“看到她……我总是想起你,心里对她一直过意不去,可又不由自主……”   我愕然回头看去,修思垂下眼睛,表情已不是那么泰然自若,“如今见你似乎也并不安好,可我亦无能为力……竟是把该亲该护之人,全都辜负了。”   他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我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眉眼和身影,心中升起股不敢确定的欣喜若狂,忍不住问道:“修思……你还……爱我吗?”   “……公主……”他终于不再称我昭仪,抬起眼眸对我微笑,和熙如旧,“根本从未断过,何谈‘还’呢?”   根本从未断过?根本从未断过!   这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扑到他怀里,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抱紧了他。尽管曾经暗暗发誓不再做无谓的哭泣,可却止不住啜泣起来,“修思,我也是……我也是……”我也一直爱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你!   “修思,带我走吧!”思念的闸口一旦打开,狂涛骇浪般的妄念便向我的理智袭来,“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们一起逃走吧!没有公主,也没世家公子,我们到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好吗?好吗!”   原来当初应承这和亲时所自以为是的坚强,早在见到修思的那一刻就分崩离析,我如何不知这要求自私至极,可想逃离一切的念头却压倒了所有国家大义和修思的难处。然而修思并没有回答我,他搂着我的手渐渐收紧,轻轻颤抖起来,直到我几乎绝望之时,那与过去一般无二的绵言细语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好。”   ************************************************************************   我忍住了没有问修思为什么会答应,我也没有问他是不是真的能舍弃父母家人,甚至舍弃一直奉行的忠君为国之道。我宁愿相信他是一时蒙了心窍,也不想给他机会慢慢思索,再出言反悔。   但修思显然并没有失去心智,他在一口答应我之后,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手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字,细细的问我生活起居和活动范围,尤其是有没有出宫的机会。我立刻想到不久就要来临的浴佛节,北周信佛之风犹盛南方,我曾听银叶提及,节日当天诸寺佛像集中到景明寺,皇帝及妃嫔会亲赴寺庙观临散花,其后佛像舆撵出巡,沿途更有角抵百戏的表演,善男信女蜂拥而来,万人空巷。   于是我写了“浴佛节”三个字在那案几上,修思想了想,最后只叮嘱了我一句——等吾消息。   那之后我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光极殿,只觉得与修思见面就像做梦,而修思居然答应与我出逃更是荒谬绝伦,可是几天之后一批送入后宫给我的南朝礼物却让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那批礼物据说是使团从南朝带来给我的赏玩之物,多是些妆奁、小摆设和佩饰。这其中有一个镜匣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它的式样与我在南朝家中所用的一模一样,而我知道家中那个梳妆盒有一个小机关,在盒子的几层抽屉中还藏着一个暗格,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我打开这个镜匣,看到里面已摆了两三层做功十分精美的簪钗,又悄悄推了推镜子背后的面板,果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咯哒声。   这盒子也是有机关的!   有了这个发现,我暗自一阵激动,勉强忍耐住了没有再去关注它,等到夜晚入睡时分,我才把镜匣带到寝阁之中,就着不甚明亮的烛光,打开了暗格。那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张不长的纸条,几乎是急不可待地看完那上面的几行文字,我便就着蜡烛点燃了纸条,思索了一番,随后找来了清奴。   “公主,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清奴披着件外袍走进来,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我看着她松散的发髻和浓浓困顿的脸蛋,心中不禁浮起一股负罪感。她是我下嫁陆家时才来服侍我的,与那些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宫女比,可说基本没从我这得到过什么恩惠,我对她既无恩典,又有何资格叫她为我牺牲呢?   可是除了她,我再没有其他的人选,于是狠了狠心,我拉着清奴的手,对她跪了下来。   “公主!您这是干吗!”清奴被我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过来,忙要拉我,“快起来!快起来!您、您怎么能跪奴婢呢?”   “你不是我的奴婢。”我坚持着跪地不起,仰望着她,“清奴,如果你答应帮我办成这件事,你就是我刘洛妃的观音菩萨,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恩德!”   “公、公主……你在说什么?”清奴估计被我吓傻了,见拉不动我,干脆也跪了下来,“公主,您有什么事好好说啊,您、您这个样子,不是折煞奴婢了么。”   傻姑娘,比起我要求你做的事,这区区一跪如何折煞了你?我口中泛出苦味,可还是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清奴,如果你帮我做一件事,能让我脱离现在的苦海,却对你危险之极,甚至有性命之忧,你……愿意帮我吗?”   清奴微微瞪大了眼睛看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我说的如此郑重,她似乎也估摸出来了事情的严重性。“公主,您……究竟想让奴婢帮、帮什么呢?”迟疑半晌,她终于期期艾艾地问道,目光不时闪烁,里面有着掩饰不住的犹豫和忐忑。   我没有对她隐瞒,把我跟修思见面以及与他的计划都和盘托出,清奴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脸上的犹豫都变成了惊俱。   “这……这……这怎么行……这……”她结结巴巴道,一时无法从巨大的秘密中缓过神来。而我知道她未尽之意,她难以相信我会生出逃离的念头,也难以相信事到如今我还能逃出这重重宫阙,可我既然得到了修思的允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心甘情愿去冒险,就算失败,我死也是甘心的。   然而我虽死不悔,却没法强迫清奴为我去死,因此只能苦苦哀求她,“清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你也看到我在这里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你就当是救我一命吧,我若能逃出去,这辈子给你立长生牌位,如果不幸……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也必报答你!”说着,硬是脱开她的拉扯,要对她磕头。   “公主!公主!您别这样!”清奴忙又拉住我,她已经满面泪水,闭上眼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点了点头,“……奴婢本就是孤女,无牵无挂,才被选上随公主北上,既然人总有一死,奴婢这条命,公主就拿去用吧,若是公主能心想事成,奴婢……奴婢也算是积了莫大的阴德了。”   “清奴……”我感激地搂住了她,额头相抵,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自私,而又如此幸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有这三个头谢你再造之恩。”   言罢,我松开了她,不待她再反对,结结实实对她磕完了三个头。    ☆、佛霓裳   浴佛这日,整个洛阳仿佛都沉浸在梵音和法乐之中。景明寺早早做好了接驾的准备,此时城中有名望的数十所大寺都将自家佛像供奉于景明寺中,使得这一天景明寺的大雄宝殿中金碧辉煌,佛光璀璨。大大小小的佛像虽然姿势各异,却大多都慈眉善目俯视众人,站在这些目光下面,确实让人生出一瞬间的错觉,好像已置身佛国。   观摩佛像之时,我与两位育有子女的妃嫔同站一排。左边的卢双妙平日喜欢艳妆打扮,今日的粉黛却涂的极薄,不过她仍在头上下足了功夫,那飞天髻振翅欲展,让她出挑扎眼。右边的于氏一贯的低调内敛,她一直在闭目默诵经文,神情极为虔诚,犹如进了无人之境。在我一步之前的则是奚铮,他穿着庄重的玄衣纁裳,头戴旒冠,晃动的珠子后是无喜无悲的一张面孔。我匆匆扫视一遍,收回视线,默默仰视正前方的三世佛,心中默默祈祷的只有一个念头——但愿今天我能顺利逃出生天。   奚铮敬献过五色香汤后,景明寺主持便带领众僧召开法会,后宫女眷不便在场,通通移到了第五重的毗卢殿内单独诵经,而这也正是我挑选的出逃时机。   我先是随诸妃一起诵读了一会经文,见四周没有异样,便起身招来了清奴。我同她出了殿门,告诉守门的内侍要去更衣。今日因御驾莅临,等闲信徒不得入寺,各殿各门也均有把守,因此那内侍不怕出什么意外,轻松让我俩人出了大殿。来到寺中的涸藩,清奴反锁了屋门,便开始宽衣解带。   我今天与诸妃不同,特地浓妆艳抹,因这原故还被卢双妙明捧暗贬的奚落了几句,但这时我与清奴换过衣衫,又用她带出来的胭脂等物替清奴画上面妆,只要她低着头不做引人关注的事情,一时半刻想必能蒙混过关。   看着盛装打扮的清奴,我充满感激之情,却也知道无论说什么,我对她可能面临的遭遇都素手无策。   “公主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吧。”倒是清奴强做笑颜,最后朝我拜了拜,“奴婢自跟了公主来到北朝,便没指望再回到故里,若他日公主能重回南朝,就多替奴婢看看江南的风景吧。”   我重重点了点头,再不多言,等卸下了自己脸上的妆容,便同她一道出了涸藩。按照计划,清奴回到殿里,会混迹在诸妃之中,一直坚持到参拜结束或被人揭穿之时,而我则戴上了一顶帷帽,朝着殿后的角门而去。   守卫寺门的都是禁军,并不熟悉宫中内眷,我来到角门处,掏出光极殿的腰牌,直言要替刘昭仪出寺办事。可那两名禁军也有些警惕心,询问诸妃都在殿内拜佛,有何事要这个时候出寺去办。   “今天天气这么热!殿里人多气闷,昭仪不舒服,让我去街上买些绿豆汤来,也不行吗?”清奴虽是侍女,但伺候嫔妃的内人在禁军面前也算贵人,所以我不假辞色,端出副蛮横无理的样子,“若是耽搁了我,让昭仪有所不适,或是中暑,你们担当的起吗!”   禁军被我这么吓唬,一时也没了主张,其中一个又仔细检查了我的腰牌,终于放我出了寺门。我快走了几步,直到拐了个弯,再看不见那两个禁军的身影,这才松了胸口一直憋着的气,脚下一软,差点没坐在地上。天知道我方才颐指气使之时是多么心虚,禁军虽然不认识我,可他们要是尽忠职守,偏不放我出去,我也是一点办法没有的。朝大雄殿的方向再拜了拜,我拉开遮面的垂网,往四周打量,果然在熙熙攘攘的信徒之外,看到了一辆四角垂挂燕子佩饰的牛车。   “你是陆郎君的……车夫吗?”我挤过人群,来到牛车旁边,看到一个车夫打扮的粗壮汗子正闲坐在车辕上。听我问话,他转过脸来,却深目高鼻,居然是一副胡人长相。我一下子疑窦丛生,深深的恐惧涌了上来,那人却浓眉一展,笑着问道:“是陆娘子吗?小人已等了您好长时间了。”   修思谎称我是他北方的远亲,所以陆娘子便是指我,既然他知道这个化名,车也没错,我便放下心来,进了车厢,任由那胡人拉着我去与修思碰头。不过那胡人却很热情,一边赶车,一边还同我叙话。   “没想到郎主在洛阳还有族人,娘子您这住的也忒远了啊!”   郎主?难道这人还是陆家的家奴?我往日从没在陆家见过胡人,不由问道:“家父是生意人,所以没有定居建康,敢问大哥又是哪里人?看着也不像中原人啊。”   “娘子可别喊大哥,小人候将,只是郎主手下一介部曲。”这人讲起自己,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个杂胡,家人不堪匈奴奴役逃到了北周,途中却与他失散,他跟着个老娘被贩卖到了南朝,辗转过多个家主,最后被修思买了下来。“我们羯人在匈奴不受待见,在北周不受待见,在南齐就更不受待见了,幸得郎主器重,还能把我带在身边历练。”   候将言语之中满是对修思的崇敬之情,可见修思待他不错。不过修思以前很少管族里部曲的事情,他如今不仅入了官场,在自家还重用起胡人来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着话,牛车已穿过开阳门,到了洛水南岸的归正里。这里靠近北周接待外朝来使的四夷馆,是南朝人聚居的里坊。洛阳的汉人多少都有些胡化,同样庆祝浴佛节。此时许多商贾豪门在路边布席,行人皆可随意用餐,幡幢如林,香烟似雾,人头攒动,一辆牛车夹在其中毫不起眼。侯将又赶了一段,来到一座酒楼,我原本以为是约在这与修思见面,可牛车并没有停下,只是放缓了速度,这时车门一开,一个普通文士打扮的男子进了车厢,正是修思。   “修思!”如此顺利地见到他,我难掩喜色,抱住了他。他也回抱了我一下,接着一指掩口,示意我小声一点,“路上可好?有没有遇上麻烦?”   我摇了摇头,将与清奴换装,由她替我留在景明寺的事情说了。修思听后深深感慨,“清奴姑娘待你我深恩厚义,虽然她是孤女,但日后我会尽量打听她的出身,看看是否能还一点微薄之情。”   这主意我自然没什么意见,遂又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你想好去哪了吗?”   “南边是暂时回不去了,一旦北朝发现你失踪,肯定会先往南边找。”修思简单解释了一句,从车里的箱子中翻出了一套民妇衣物给我,“详细的事我们路上说,你先换上这衣服,等离了京师地界,我们再换马车。”   说着他出了车厢,把空间留给我换衣服。我一边穿戴,一边侧耳听去,他与候将的对话一句句的传了进来。   “辛苦你了,记得我的话,等会到了地方,你就自己回驿馆去吧。”   “郎主,您究竟要做什么?小人不是朝廷的人,只是郎主的人,应该跟着您才是。”   “不用多问,你回去就是。不管谁来问,你只说不知道我去哪了,待回到建康,你去找林管家,他会替你安排的。”   “郎主!”候将声音猛的一急,不光是他,我都听的出来修思话里有诀别之意,但他只唤了这一声,似乎就被修思止住,接着只听到修思说,“你若还认我这个主人,就不要再说,依我原先想法,是想让你入行伍,但既然今后我照顾不到你了,你可自己做主。只有一点你需与我约定,不管你今后如何,不能替北朝卖命,我不希望我养的人,将来变作北周的兵卒,去打我的家园。”   外面沉默了一会,候将铿锵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小人得郎主赐名,一辈子就听郎主的,小人回去就去投军,有朝一日,替郎主宰了那帮蛮子!”   修思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回到车厢里。见我已换好了衣服,他又从一个包袱里掏出了一些糕点,让我先垫垫肚子,我却没什么胃口,脑子里只是一遍遍回想起刚才的对话。   “修思……你这样跟我走了,真的好吗?”虽然方才只是只言片语,但从候将的话里不难听出修思有他自己的心思。他接管族里私兵,又入了中书省,是不是也有什么打算呢?可是一旦跟我私逃,他就只是一介庶民,不仅要颠沛流离,不能再回朝堂,万一我们被北朝抓住,他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我心乱如麻,不禁搂的他更紧了一点,之前被自己压下去的那些愧疚,这时又一齐翻了上来。现在……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如果再走下去,就是我把修思拖下了水,是我把他逼上了绝路。   “你我原是夫妻,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要你幸福,有何不好?”修思一只手揽过我,让我靠着他,“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初没能留下你,如果那时我就带你走……你不用乱想,总之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我的头发,动作是一贯的轻柔,语调是一贯的和煦,我靠在他胸前,因这温暖的怀抱而感到无比满足,又因这满足而感到惴惴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要赶工作,下次更新大概要到四五天后~~ ☆、章台柳   “你说,我们像不像那柳氏与韩翃?”我对着掀开一丝缝的车窗探望着路边的景象,同时与外面驾车的修思闲聊。   “什么柳氏?”修思似乎在专心赶车,一时没反应过来。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柳氏啊。”   “哦,是她。”修思淡笑一声,“虽然屡遭劫掠磨难,但最终团圆……确实挺像。”   是的,遭逢战乱分离,也曾被他人占有,但柳氏最终与韩翃破镜重圆,岂不美好。可是……书中虽然没写,那柳氏与韩翃是否对当初种种毫无芥蒂呢?当韩翃寻访柳氏下落时,柳氏自惭形秽,而另一方面,若不是皇帝判决,韩翃都不敢向强占之人索要她。或许柳氏那句“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才是她的真心话吧。   我胡思乱想着,再度看向窗外。离开洛阳已有两日,我们一直向北往平阳郡而去。修思猜测奚铮觉得我们会逃回南朝,所以反其道而行,先行向北,等到了汾州再向西走,如果能顺利出关,我们或许就能绕道西域回到南朝。这一路不可谓不艰险辛劳,更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可想着在外面驾车的修思,我却觉得无所畏惧。   或许我们到最后终究难逃一死,可死在一起不也挺好吗……   正午的时候,修思把车赶到一棵大树下躲避日头,我也顺便出来透了透气。此地远离城镇,是人烟稀少的乡村小道。因为不知奚铮发现我逃了后会不会明文通缉,但不管他以什么名义让各地盘查,乡间总是比城镇要消息落后,所以这两日来修思走的都是这样的路,晚上则多找农家借宿。这时我们反倒要感谢北朝还算国泰民安,以致野地少有盗匪,民户也尚算丰裕。   “感觉有没有好点?要不要喝点水?”修思一手拿着水囊,一手拿着昨晚从借宿的农家买来的烙饼询问。   我看了看那已冷硬下来的烙饼,接过来勉强咬了几口,很想努力吞咽下去,可是一股反胃感又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让我把刚吃了没几口的东西全数吐了出去。   见我毫无食欲,修思也没什么办法,“坚持一下吧,等过几天我一个人进趟城买点吃的。”   “不……我没事……”用水漱了漱口,我连忙拉住他的袖子道:“只是天太热,吃不下东西而已,你不要进城!”   他低头看着我攥住他的那只手,微笑着拂开,拍了拍我的背替我顺气,“又不是进城就一定被抓,城里若是真要抓人,头几天肯定是紧的,但过几天就未必了。而且他们主要找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我一个人小心一点,不会有事的。”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要是你出事了,我怎么办?我紧张地看着修思,他原先也是个锦衣玉食的人,现在却带着草笠,一脸汗水,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何至于变成这样?   我又坚持着啃了几口烙饼,忍住胃里的难受咽了下去,直到全部压完,才对着他笑道:“看!我也不是那么娇生惯养,你能吃的,我也能吃,别进城了吧。”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叹了口气,没有再争辩,待我上车小憩一会后又继续上路。等到天色黄昏,我们才再次停车,前方不远现出一个稀稀落落的村落。   借宿的事情一直是修思张罗,我基本不开口,只在一边看着。通过这两天的奔走,我发现修思有不少变化,就比如同眼前这位老汉说话时,他的口音与周人已有七八分相似;又比如之前见他赶车,竟也并不生疏的样子;他的一双手原本只握笔描绘丹青,现在指肚上却有了薄薄的茧子。   “我想着有朝一日能以使臣身份出使北朝,就学了些。”草草吃过晚饭,修思把不太宽敞的土炕让给我,自己则合衣靠在炕头,回答我道:“以前视名利如浮云,等到要用时,才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所以我学了北周的官话,也开始练骑马,虽然不见得能派上什么大用场,至少不能再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么。”我牵起他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手上的茧子,把它贴到自己的脸上,感受着那源源不断的热度。   修思的笑容在昏暗的油灯下越发朦胧,他就着那只手敷上了我的双眼,如同哄着幼儿的轻软嗓音缓缓道:“早点休息了,明天还要起来赶路。”   这一刻,在这不知名字的偏僻乡村间,我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那精致绮丽的江南的宅院里,回到了那暖日生香的红罗帐下,我的郎君守着我,一生一世也不离开。   第二天一早,我被修思轻晃着摇醒,留宿我们的老夫妇俩则比我们起的更早,老汉已经下地干活去了,老妇人则煮了两个鸡蛋并两碗很稀的粥,充当我们的早饭。“请小郎君、小娘子多担待,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因为修思给了钱,她恐怕真是用了最好的吃食款待我们,所以修思接过碗筷,连称客气。   等老妇人走了,修思亲手把两个鸡蛋都剥了,用筷子把它们夹断成几块,一多半都放进了我的粥里。昔日奴仆成群时他尚且照顾我,如今条件艰难,他更是无微不至,可惜我看着那黄黄白白的粥,仍然提不起食欲。   “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这样下去不行。”见我又是喝了几口就喝不下去了,修思终于皱起了眉头,“洛妃……恐怕我们很长时间都得过这样的日子,你得振作一点。”他开口劝我,可能是怕我忍受不了粗糙的饭食,但我真的不是嫌弃那碗粥,于是硬是喝了几口,却感到喉头一涌,赶紧用手捂住了嘴,才没让粥吐出来。   “难道生病了?”修思连忙放下碗,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可我觉得除了没什么胃口,并没有哪里不妥,遂拉开他的手准备下床,“应该就是苦夏,不是什么大事。”   修思却按住了我,“这一路可容不得闪失,有什么不舒服要趁早看看,若是真等病了又没有大夫,那就麻烦了。”他说着让我躺回了床上,出去向那老妇人打听附近可有医者,只是这乡村想来确实太过偏僻,医馆不说,连个正经大夫也没有,修思跟着老妇人出门了半天,终于带回来一个赤脚医生。   这个老头子也是一副农民打扮,背了个装着杂乱野草的竹篓子,也不知是采的药还是打的猪草。老妇人对他很恭敬,说村里凡有头疼脑热的都找这位梁老头,修思虽略有担忧,但想着聊胜于无,也只能寄希望于我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在乡间看病没什么避讳,那梁老头直接坐到我床边,盯着我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用手搭在我手腕上切起脉来。   “老伯……我娘子可有什么不妥?”修思见那老头只是点头不说话,不由问道。而那梁老头像是被喊才能回神,褶皱的脸上睁开两道眼缝,转向我确认道:“小娘子只是胃口不好?”   我点了点头。   “那……最近可有葵*水?”   我心头一震,第一个想到的是这老头怎么这么口无遮拦,如此直白的当着外人问这私密问题,第二个想到的却是这两个月来的异常,脑子中嗡嗡作响,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却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接着就见梁老汉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对修思道:“小娘子没有病,是有喜了,郎君你等着做爹吧。”   ***********************************************************************   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怎么了,明明一帆风顺了那么多年,为什么现在却处处受挫?难道我的前十九年已经享尽了这辈子的福,以后就要全用来还债了?   我知道修思送走了连连道喜的老妇人后就一直坐在我旁边,可我用被子捂着头,就是不想看他。   我根本没脸看他!   这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我恨奚铮,也恨死了我自己!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自己的状况,就不会求修思带我离开,也就不会置他于如此危险的境地!现在我还有什么脸面跟他继续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修思的声音隔着被子传了进来,却一如往昔,十分平静。“洛妃,这件事你先不要乱想,我们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什么叫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整个胸都在发堵,只觉得一股气从心口一直憋到嗓子,憋的我话都讲不清楚。   “你今天先好好休息一天,我们明天照常上路。” 修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洛妃,我答应带你走的,这件事我说到做到。”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一把掀开了被子,控制不住自己对修思叫喊。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我感动吗?我当然非常感动,可是我痛恨这样感动的自己!我可以没有羞*耻心地给奚铮侍*寝,可以没有羞耻心地做奚铮后宫中的一员,可我不该没有羞耻心的享受修思对我几乎没有原则的包容!   “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生气!如果你这样做,我会更好受一点……”我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它们在奚铮面前有多吝啬,在修思面前就有多慷慨,“你对我这么好,你让我怎么办?你……你让我怎么办……”   过了一会,一对坚实的双臂将我揽住,先是松松的,察觉到我没有反抗后,才渐渐搂紧。那个我熟悉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你是我的妻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修思抬起我的脸,替我擦拭眼泪,又对我重复了一遍,“以后,这孩子就是我陆修思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柳氏的故事也算是破镜重圆里的一个,记载在《本事诗》和《太平广记》中。柳氏本是一李姓人家的爱妾,李生与韩翃交好,柳氏也慕韩翃之才,后李生资助三十万玉成二人婚事。第二年安史之乱,两人离失,柳氏为避兵祸剪发毁形,寄居法灵寺。肃宗收复长安后,韩翃遣人寻访柳氏,携去一囊碎金并写了《章台柳》赠之,柳氏捧金呜咽,答赠了《杨柳枝》,但没等韩翃入京,柳氏又遭番将沙吒利劫夺,宠之专房。沙吒利为皇帝爱将,韩翃无法,其友许俊知此事,便骑马带刀到沙吒利家中将柳氏抢了出来,最终肃宗出面断柳氏回归韩翃 ,夫妻终得复合。 ☆、行路难   夏虫的鸣叫不时从并不厚实的土墙外传来,月下银灰色的夜里,我睁着眼睛,望着守在我床头睡着了的修思。农家节省,没有彻夜燃烧的油灯,所以我看不清修思的面容,但他的呼吸声十分均匀,并没有辗转反侧。逆境之中仍能安然处之,可见他的坚韧,但是他之所以需要坚韧,却是因为外界以及我,给了他太多的压力。   他该多么重视我,才会将我与别人的孩子视若己出,可笑的是我自己反而做不到。我受不了养育一个厌恶的男人的孩子!即使有一半流着我的血,那孩子肯定也会让我时时刻刻记起奚铮,万一……万一他还与那男人有着相似的面孔,我又该怎么面对他?   这么想着,我忽然有些理解昭穆皇后,她在奚铮身上看到的应该也是她厌恶的男人、厌恶的国家、厌恶的生活,就算她不懦弱,她又怎么可能全心全意的爱这种孩子。我不想走昭穆皇后的老路,既然将来势必不得善果,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孩子来到这个世上!   我看看修思似乎睡得很沉,便悄悄下了床,来到屋外,仔细查看了一下,锁定了小院厨房外的一口水井。我曾经怀过孕,知道最初的三个月是极易出差错的时期,若是让身体受寒生病,那孩子便十有八九保不住了。于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上来了一桶水,看着那桶水中倒影出来的月亮,只短短地停顿了一下,就举起来对着自己浇了下去。   夏天的夜里虽然不冷,不过深井中的水还是有一丝寒凉,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又把桶放了下去。第二次拉起水桶来的时候,我已经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扶在井边缓一缓。待气喘完了,我再次提起水桶,正要浇在自己身上,后面忽然一只手抢了过来,将水桶掀翻在地,溅了一地的水花。   “你在干什么!”修思站在我的身后,黑色的剪影看不分明,双眼中淬烈的目光却直射在我身上,“三更半夜淋冷水,你想生病……”他话没说完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明白了我的意图,脸上竟露出了怒容,用力将我拉进了屋里。   “为什么要做傻事!我不是让你不要胡思乱想吗?”关上房门,他背对着我,抵在门上的手却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极力克制,“我说过,不会在意这个孩子的出身,你不相信我吗?”   “可是我在意!”我倚靠在墙边,忍不住把这一晚上的所思所想倾倒出来,“我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他是一个污点,是我一辈子摆脱不掉的污点!这样的孩子要他做什么?让他现在消失,对他、对我、对你,都是一件好事!”   “……那也不能这样莽撞……”修思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拉着我坐回床上,又用一件衣服替我擦拭起了头发,“而且孩子是无辜的,你……这是杀子的罪业,我不想你的手染上血……我不想你以后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我止住修思的手,十分肯定地看着他,“孩子无辜,你我就不无辜了吗!你愿意认他,我很感激,可是你真的能在看着他的时候不想起我的过去?不想起奚铮与我度过的每个夜晚吗? ”   修思在我的逼视下闭上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的时候,他非常笃定道:“这孩子的身世除了我和你,没有人知道,只要我们养育他长大,谁能说我们不是他的爹娘?”   那你为何要回避我的视线呢?我笑的颇为苦涩。我并不是不相信修思,但是我不想给我们增添这种考验。面对太多未知的将来,我们也许会有分歧、会有争执,也可能会发生不愉快,如果那个时候再拿这个孩子来说事,或者哪怕只是留露一点点抱怨的情绪,那破坏的就不止是我们的现在,也会是我们以前所有美好的回忆。   “不,我们就这么定了吧!”一想到这种种可能,我拼命地摇头,“我不要这个孩子插*在你和我之间!我不想生奚铮的孩子!”   “洛妃,你听我说……”修思见劝不住我,不得不半蹲下来与我平视,他尽量放缓口气,淳淳善诱道:“你刚知道这件事,会恐慌是正常的,所以我们现在不谈这件事好吗?过几天,等我们都足够冷静了,再来讨论孩子的问题,我会尊重你的意思的,好不好?”   他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我心绪激动时以退为进,等我平静时再以完美的理由说服我,而我对他这种方法偏偏无法可想。他看似对我包容,可一旦有了主意也不易更改,何况我也承认,眼下我的脑子的确是一团乱麻。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颓丧地缩在炕上,把脑袋埋在了双膝之间,“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却要发生这种事?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不逃走……”如果我不逃走,现在顶多就是多一份心灰意冷而已,反正也不会更糟了,可至少修思是自由的,他不用和我一起受罪,更不用和我一起面对这个难题。   “你千万别这么想。”修思将我罩在他的怀抱里,声音像股暖流般包裹在我的周围,“出逃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是我也同意了的。如果错了,那也是我们共同的错误,绝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不是这样……我心里想着。你对我的爱护已经让我习以为常,所以我在宣光殿里的哭诉或许不是一时冲动,我应该知道你对我的求助不可能无动于衷,那样子的请求何尝不是利用了你的感情。   不管如今的局面是谁的责任,它肯定不是修思你的……   **************************************************************************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我醒来的时候,修思已经不在身边。我呆愣了好一会,这家的老妇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娘子睡的还好吧?昨天听到那么个好消息,怕是兴奋地睡不着了吧?”老妇人眉开眼笑。她端了一碗面条,还有一小碟酱菜,看得出来是对我的格外关照,可她这祝福听在我耳里只觉的无比刺耳,我没有回应,淡淡问道:“修思呢?”   “你家郎君啊,他一早就去找老梁了。”老妇人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径自说道:“说起你这郎君,年纪轻轻,倒真是细心的不得了!这面也是他让我下的,说你胃口不好,吃面容易消化。唉,我那糟老头当年要是能有他一半心思,我睡着了都能笑醒。”   老妇人对修思赞不绝口,显然才两天的功夫就对他印象极好,我却内心苦笑。如果她知道我们不过是一对朝不保夕的逃亡之人,还能这般羡慕吗?我谢绝了她频频劝我吃面的好意,让她先离开了屋子,心烦意乱地用筷子搅了搅面条,没一会儿的功夫,修思也回来了。   “你醒了?”修思见我起床,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昨天的事情仿佛没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一般。他坐到我床前,正要说话,又看到了那碗面,便也劝道:“这家人并不富裕,能做出一碗细面很是费心,你多少吃点,别浪费了主人家的好意。”   我却记得老妇人说他去找赤脚医生的事情,问道:“婆婆说你去找那梁老汉,你去干什么了?”   “我找梁伯开个药方,准备去镇上买点药。”见我听到“药方”顿时打起的精神,他又连连摆手道:“你别想岔了,我问的不是堕胎的药方。”   不是堕胎,难道还是保胎不成?我露出不解又气愤的神情,修思却拉着我的手,宽慰道:“我也旁敲侧击地问了梁伯那方面的事,他说你舟车劳累,这时要是流*产,很伤身体,而且我告诉他你以前流过产,他更是让我小心照顾你,说再有闪失很可能会影响生育,所以洛妃,这事咱们缓缓再说行吗?”   缓缓?又要缓缓!可是就在这“缓缓”的时候,孩子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啊!我不禁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还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感觉,趁这个时候解决掉里面的麻烦,才是最好的时机不是吗?   “你别自作主张!”许是见我神色不对,修思加重了语气,格外认真地对我说,“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不准蛮干,知道吗?”   他很少用“不准”这样带有命令口吻的词汇,我见他望向我的目光不容异议,其中又隐藏着忧心,终于不忍再让他为我烦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我的承诺,修思终于松了口气,他监督着我吃完了那碗面,又让我继续休息一天,等他去镇上添置好什物,明天再行启程。不过在他转身离开时,我又急忙拉住了他的袖子。   “修思,也带我一起吧。”自从发现我想要流掉孩子的心思后,修思对我的态度就不禁强硬了几分,也不管我之前不让他进城的要求,毕竟只有城里才有好的药铺的药材。可我也不想徒劳地待在看不到他的地方替他提心吊胆,所以软硬皆施了半天,他这才同意带我同行,只是要我远离城门,务必待在城外等他。   我俩就这样暂时辞别了老妇人一家,把惹眼的马车留在她家,搭了村里一辆顺路的骡车去镇上。那老妇人见我一刻也不想和修思分开,又不免打趣了我几句,虽然都是好意,却只是增添了我的烦恼。   在乡野的土路上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左右,我们来到了一座叫杏城的府城。    ☆、莫思归   杏城并不大,但是处于北朝旧都平城到洛阳的官道上,所以十分繁华。远远能看到城门的时候,我和修思就下了车,他在路边找了间比较干净的茶肆,替我付好了钱,便让我在这里等他。   “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他拉了拉我戴在头上了面衣,露出轻松安慰的笑容,起身而去。   我伸长脖子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见他平安顺利地消失在了城门之内,才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心一定下来后,周围那些歇脚人交头接耳的谈论声也就传入了我的耳里,竟让我再次听到了来自洛阳的消息。   “你说区区一个宫女,怎么能值50两黄金?”一个年轻人对他旁边的同伴惊叹道:“这要是让我碰到了,不是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吗!”   “郎君,咱们整天在这开店的都没碰到,您只不过是路过的,怎么就能逮到人了?”正给那年轻客人续茶的店里伙计听见了,也跟着聊了起来。   这一桌就在我的侧前方,听到他们谈及“宫女”,我也竖起一只耳朵留意他们的对话。那茶肆伙计很是能聊,添完了茶也没走,站着道:“这告示都在城门贴了三天了,也没人有消息,我看那宫女十有八九不会往我们这逃的。”   “哦,这是为什么?”   “嘿嘿,这告示小人可是详细打听过的。”伙计窃笑着,凑近那年轻客人,“听守门的军爷说这宫女不是一般的宫人,是跟那个南朝公主一起来的南朝人,咱们的天子就喜欢这帮南朝女人,所以要花大价钱把她抓回去。”   “那你为什么说她不会往这逃?”   “郎君,咱们这是往平城去的啊,那宫女既然是南朝人,肯定是往南跑,怎么会往北跑呢!”   果然这伙计的说法跟修思预测的差不多,而我听到这,也终于知道了奚铮是找了个怎样的名目让各个地方通缉我的。跑了个宫女是比跑了个嫔妃问题要小很多,但既然是宫里的人,地方上照样不敢懈怠。对当官的来说,抓到人是一笔政绩,对普通百姓来说,那50两黄金无疑是一笔巨财,所以尽管多数人都会觉得我们将往南逃亡,可这通往北边的小城里依然贴出了告示。   “不过这宫女竟抛下主人私自逃走,可见是个不忠不义之人。”那年轻客人的同伴慢吞吞说了一句,颇有些不以为然,“若今上真对这样的女人动心,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我瞄了眼这说话的人,穿着一身长袍,像是个读书人,真亏他想的这么多。那伙计听他如此说,却又露出副有许多□□消息般的得意样子,笑道:“这位郎君恐怕不知道吧,这宫女也不是无缘无故私逃的,据说……”   他附耳低语的内容我听不见,不过须臾后就听一开始说话的年轻男子小小惊呼了一声,“这不是私奔吗?”   “可不是么。”伙计直起身来,“那宫里除了天子就没一个男人了,要不是为了情郎,谁没事干从那荣华富贵的地方往外逃啊。”   这伙计也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没想到居然蒙的八九不离十。我下意识地再次把裹头的面衣紧了紧,想着自己眼下一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妇装扮,脸还特意弄脏了一点,应该不引人瞩目,这才安心下来。就听那客人又啧啧两声道:“要真是私奔,我可太佩服这男人了,皇帝的女人都敢碰,这是为了女人不要命啊。”   他这般感叹,还有点艳羡的意思在里面,可他那想的多的同伴则冷笑一句,“呵,有什么好佩服的,男人在这世上不能干一番事业,只围着女人转,那算什么男人?”   “唉,郑兄你是有望搏一功名才这么说,反正我是没什么出息,若有美人肯舍命相陪,我觉得也挺好。”年轻客人自嘲一句,话题随后就转到了官场名利上去,但后一位客人那饱含不屑的评论我却久久不能释怀。   修思绝不是眼中只有女色的人,然而他的行为在外人看来,多半都会如这书生一般评价吧。   这之后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修思就去而复返了,他买回了许多包药材和一些吃食,但并没有提及城门有缉拿告示的事情。我们又搭了几趟顺路车辗转回到了借住的村子。吃过晚饭,他开始整理明天上路的行李,我枯坐着看了一会他忙忙碌碌的身影,终于忍不住问道:“修思,你怎么想起来做中书侍郎的呢?”   他停下了手边的事,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有些奇怪我忽然提起这事,“怎么了?怎么问起这个?”   “……只是想聊一聊罢了。”我避重就轻道:“你以前不是一直对官场没什么兴趣吗?”   “哦,我不是说过吗,我想要做能出访北朝的使臣,这就得先有个官职啊。”修思笑了笑,又继续埋头做事,可我觉得他也在避重就轻。   使团官员为表示尊重他国,往往品秩不低,但大多只是虚职,故而常由九卿及署官组成。如果修思只是要一个与使臣身份相称的官职,完全可以在九卿之中选择一个清贵职务,可是他选择的却是三省之中的中书省,这是涉及机要的官署,在这条路上晋升,必然会参与进纷繁复杂的国事,这颇不符合修思的性情。   我不认为他是忽然对做官有了兴趣,所以问出心中疑惑,修思沉默了一会,才轻声叹息道:“自你走后,我才体会到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不是国势衰弱,何至于此……”他放下了手边的事,也在炕头坐了下来,“既然我能入仕,自然该真正做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那些清要官衔纯粹是干领一份俸禄而已,与我之前的散骑常侍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是想成就一番事业的喽?我看着他的侧颜,早上那茶肆客人的话又浮上心头,不由追问道:“那……如果没有跟我逃出来,你想做些什么事呢?”   “你是不是又在乱想了?”修思没有回答我,他转头看我的目光中已有几分了然,“不管我之前有什么打算,现在我只想好好照顾你。”   只想照顾我……所以你不打算再管五妹了?也不管你父母可能受到的牵连了?也不管你忽然从使团中失踪的后果了?你的同僚、朋友以及世人会怎么看你,你通通都不管了吗?   我无法停止乱想,其实走的越远,我反而想的越多。起初,我被他能够舍弃一切而选择我深深震撼,只觉得为他死也是值得的,可是“死”恰恰是修思最不需要的东西,那我还能回报他什么呢?我已经是一个身份尴尬的女人,现在还怀上了一个身份更尴尬的孩子,结果我越是想报答修思,越是发现自己的无能;越是想依靠他,越是害怕让他失望;越是被他所爱,越是……承受不了这一天强似一天的压力。   “洛妃,不要想的太多了。”发现我似乎并未被宽慰到,修思揉了揉我紧皱的眉头,搂过我,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们都不是圣人,不能选对所有的抉择,但既然是自己选的路,就应该走下去,对不对?”   我沉默半晌,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修思是想说,他选择了我,所以会义无反顾,可我想的是,既然当时选择斩断姻缘,现在又怎么能妄图把已经偏离的道路再扭到一起去呢?在这分开的一年多里,修思和我都背负了新的责任,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再心安理得的接受他所给予我的一切,而他需要负责的也不该再是我的人生。   ***************************************************************************   第二天,我们辞别了对我们颇为照顾的老农夫妇,朝着更北的方向前行。因为我身体的原因,修思放慢了赶车的速度,每过一段时间就停下来问我是否要休息,我们的行程因此大大滞后,这一天的夜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寨,只好在野地里露宿。   在荒凉地方独处并不安全,所以修思几乎一宿没睡,他待在车辕上看着篝火,为我守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小憩了一会。便按这般方式又行了两天,他的气色已经不大好看,可仍坚持不让我守夜,也不愿加快速度造成车厢颠簸。直到离开杏城的第五天,我们才又见到比较聚集的村落,再一打听,这里已是上党郡地界。   这晚,修思照例寻了一户村落边缘的猎户家借宿,我坚决不让他再倚在角落里睡觉,他只好上炕,与我局促地挤在一张土炕上,却是我俩相隔已久的同榻而眠。   修思一路风尘仆仆,早已不是当年衣带合香的味道,可是我抱着他,依然觉得无比满足,无比眷恋。便是在这恋恋不舍中,我低声说道:“修思,明天……咱们再进一次城吧,我……我想你帮我买点蜜饯。”   “你想吃蜜饯?好啊。”他见我这几天没再提不要孩子的事情,反而有了胃口,很是高兴,“你还想吃点什么?我一起帮你买。”   我摇了摇头,看着与我几乎脸贴脸的他,忽然说道:“我还想你……吻一吻我……”   逃离洛阳后我们都在赶路,确实也没什么温存的心思,可是听我这样说,修思的目光柔软了下来,仅用气息吐出一个“好”字,便亲吻了我的唇。   我们两人的唇部都有些干裂,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从他的吻里感受到像春雨一样滋润而细腻的情愫。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能让我瞬间回忆起曾经熟悉的爱抚,回忆起我们共同拥有过的一点一滴,所以我不得不压制住自己,以免汹涌的情绪泄露出来,只一遍又一遍在内心默默诉说对他的感谢。   谢谢你……谢谢你给我机会做了这场美梦……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村子所属的泌阳城,修思照旧将我安排在一家食肆中等他,可这一次我却没听他的话,拜托掌柜替我转交修思一封信后,我便向着城门口走去。   那封信里只有一首诗,就算被人拆开也不会看出什么端倪,但我想修思一定能明白,因为那正是前不久我俩聊到的柳氏的一首诗。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这首《杨柳枝》便当年韩翃询问“昨日青青今在否”时,柳氏回赠韩翃的答案,尽管他们几经波折仍是团圆,但佳话之所以成为佳话,便是因为天下痴男怨女绝难遇到这份幸运,而我也终做不成这圆满故事中的主角。 作者有话要说:  修思同志大概要退场很长一段时间了~ ☆、锁窗寒   听我自报为逃匿的宫女时,守城的官吏并不惊喜,反倒一度怀疑我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妇,但随后的事情进展却很迅速,仅仅在县衙里被看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有辆不起眼但守备森严的马车停在了县衙之外。我被披上斗篷从后门押出,一见马车周围的侍卫就知是便衣打扮的禁军。在他们的监视下,我登上马车,而那里面除了一个陌生的内侍外,就只剩窗门俱关、一丝光亮也没有的昏暗。   在如梦境般的短暂逃亡后,我离开了这座自投罗网的泌阳城。我想也许修思还逗留在城中,更或者他可能就在这马车经过的某个角落里,但今生我们应该是真的要永诀了。   面对我的不告而别,修思可能会很失望吧,我这种行为不仅懦弱,更可能被他看成是对他的不信任,但是无法否认的是,当我在泌阳城自投后,心情却比我要修思抛舍家业与我逃跑时要安心的多。这个时候,我终于理解了当年我撞柱寻短见时修思劝慰我的话语,他那时被我怨怒,却仍希望我能好好活着,而我现在能为他做的不也只剩这些了吗。就算他心甘情愿被我连累,我也下定决心不再继续拖累他,哪怕他不再属于我,哪怕我再也见不到他,我也希望他能活着,且活的更好,飞的更高。   马车急速奔驰,回程短短不到四天,连夜赶路和颠簸的车厢让我十分难受,除了吃不下饭,干呕的也很厉害。那与我同席的内侍对此均视若无睹,也不同我说话,只寸步不离的看守我,可能他们都以为我的虚弱只是万念俱灰的表现,所以才没有多想,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   此次再回洛阳,我已不报任何希望,如果说之前我对奚铮所做的还只是挑衅与争吵,这回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了。那么既然当初不愿意要腹中的孩子,现在我更不可能用他来换一线生机,不若就让他死在亲生父亲手下,也不失为一桩快意之事。   然而在我设想了奚铮可能加诸我的各种折磨报复之后,我却并没有被押到奚铮面前,甚至连宫城都没进。这辆马车载着我直接穿过洛阳北面的承明门,将我关入了四壁高墙的金墉城。   金墉城原本是个独立的军事要塞,后来几经演变,成了专门关押宗室的牢笼。在厚约20米的高耸城墙包围下,我所能看到的只有空旷的街道、残破的宫室,以及四方形小小天空上的一轮烈日或明月。自它变成牢狱以来,进到这里的人还没有能活着出去的,所以与城里的荒废相比,更明显的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就譬如那每天来给我送饭的老妇人,她不仅老,更是沧桑,浑浊的眼珠里几乎没有意识的存在,仿佛只是个会呼吸的傀儡。   我被单独看管在一所殿室中,一连几天没有看到任何来处置我的人,不禁想奚铮是不是要把我永远关在这里,好让岁月自然而然将我湮灭?不过即使这样,我也并不恐惧。如果这里是死城,那金碧辉煌的皇宫也不过是座活地狱,就算我将来变的和那老妇人一般行尸走肉,也比被奚铮宠辛来的轻松。   可是在大约过了十来天的时候,一个“访客”却意外来到了我的陋室,看着被人从外面粗鲁推进来的娇小身影,我辨认了一会,才发现她竟是清奴。   “清奴!”我惊呼着迎了上去,着实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可待到近处,才看清她被剪的杂乱的短发、脖颈等露出的肢体上交错的伤痕,以及那额头上刺眼的黥刺。浓浓的喜悦顷刻间化为沉重的愧疚,我拉起她的手,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显然她已被严刑拷打过,而我却让她的努力都成了无用的牺牲。   “公主?真的是公主!”清奴却不像我这般失落,她激动地对我上下打量,然后才松了一口气,“我听说您被抓回来了,怕您不知要遭多大的罪,还好还好,您没被那帮人用刑。”   她已经遍体鳞伤,此刻却还担心我。我一时哽咽难言,问起她的境况,她才说她起初被掖庭令刑讯,但始终没说出我的下落,何况她确实也不知道,后来她就被扔进了掖庭宫拘禁,原以为会被处死,没想到今日却被送进了金墉城。   “公主,奴婢的事情不重要。”没说多少,清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问我,“您与陆使君是怎么被抓住的?陆使君又在哪里?你们会被怎样?”   我只得摇了摇头,有些难以面对她,“修思应该没事,我……我是自己回来的……”   清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就听她诧异的惊叫,“您自己回来的?您为什么要回来?”   是啊,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固然有孩子的原因,但过去那几天矛盾以极下的决定才是真正的原因。这其中涉及的感情我并不打算跟清奴说明,可她是为我才弄成这个样子,我也不该对她遮遮掩掩,于是只将路上的经历简单交代了一番,当然……最后也说了孩子的事情。   当清奴得知我已怀孕快三个月的时候,她吃惊地对我的腹部看了半天,那百感交集的表情与我当初得知此事时不遑多让,但是在一时的沉默后,她却与我想的不一样。“公主!既然您已有了身孕,那陛下就不能把您关在这里啊!”她满脸欣喜,似又燃起了希望,“不管怎么说,这是陛下的孩子,就算他再怎么想处置您,他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孩子吧!”   “不!你不许把这事说出去!”唯有这点,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我不需要靠这孩子活命,我宁愿带着他一起死,最好死在奚铮手里!”   “您……您在说什么胡话啊!您回来难道是送死的吗?”清奴惊慌失措地瞪着我,攥紧了我的手臂,“公主您受了多少苦才熬到现在,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您想一想!若您生下皇子,若有朝一日这皇子能登大宝,那时您还畏惧什么?那时即便时时与故国之人见面,也不是不可能了啊!”   她简直越说越离谱,可也是出于对我殷切的鼓励之意,但我没有继续跟她争下去,只是重重地又强调了一遍,“不许对任何人说。清奴,如果你为我好,就让我自己选择活着的方式和死的方式!”   清奴一脸的不情不愿,可见心里对我的决定十分不认同,她忍耐了好半晌,才点了点头,然而她或许早已把我的生命看的比我的意愿更重要了,因此在保夫人来宣读对我的处置时,她终于忍不住违背了诺言。   ************************************************************************   “你不能杀公主!”就在保夫人宣读完让我自尽的旨意并示意端毒酒的内侍上前时,清奴出其不意地扑了过来,她撞翻那杯鸠毒,拦在我身前喊道:“公主已身怀皇嗣!恳请夫人回禀陛下!”   “你住口!”我脱口喝道,转而对保夫人冷笑,“我没有怀孕,这不过是清奴为我拖延的借口,麻烦夫人再为我斟酒,我感谢奚铮让我早日解脱!”   我再次直呼奚铮名讳,只为激怒保夫人,可她寒着脸,警惕地审视着我,那边清奴被两名内侍扯开,却还在辩驳,“我没撒谎,夫人请医官来一验便知!纵使公主有过,皇嗣却身份尊贵,陛下不会不顾及,请夫人务必回禀陛下!”   “清奴!”我再大声制止,也止不住清奴维护我的行为,只懊恼保夫人来的太突然,让我来不及把清奴支走。   保夫人见清奴神情激动、言之凿凿,也露出了几分犹疑。她的目光在我的脸和腹部间来回穿梭了几遍,终是挥了挥手让押着我的内侍撤手,只是在临走之时,她仍不忘冰冷无情地警告我道:“妾身早就说过,你若再令至尊动气,妾身绝不姑息。你若没怀孕,欺君罔上罪加一等,可就算你真有了身孕,也别指望能母凭子贵,逃脱惩处。”   说罢她带着手下内侍悉数离开,屋内再次只剩我和清奴两人。清奴过来扶我起身,虽然面带泪痕,却并无愧疚抱歉之色。   “你这么做,真以为我就能好了?”见她这难得不听话的样子,我无奈叹气道:“我跟修思私逃,对奚铮已经是做绝了,他不缺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又岂会因为一个孩子重视我?你替我求饶,只是让他越发看轻我而已。”   清奴一直把我扶到床边,兀自摇了摇头,“陛下到底会如何决断,奴婢不能肯定。”她倔强地看着我,向我提出疑问,“但陛下要是真对公主深恶痛绝,为什么不在抓到您时就下令诛杀?为什么不亲自审问公主以期折辱您?为什么拖了这些天才令您自尽?为什么还让奴婢来伺候公主?奴婢总觉得……陛下要是知道了这事,绝不会这时候让公主死。”   或许他只是对我恨的连看也不想看一眼了呢,我心中自嘲,可也无法尽知奚铮的想法,所以也无法回答清奴,但奚铮究竟会不会收回成命我们却来不及知道了,因为就在三天之后,我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却等到了一场不期而至的大火。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没思路了,没动力了!填了这么久的悲伤坑,我是不是该回去继续填我的喜剧坑了~~ ☆、解火令   我是在渐渐大起的喧哗声中醒来的,起初意识还不是太清楚,只看到封闭的窗外隐隐泛出红光,等到依稀听到“走水”的惊呼声时,我才猛地清醒过来。匆忙套上外袍穿好鞋子,我几步奔到门口,却发现门竟然推不开?   我一下子有些懵,好半晌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虽然我是被拘禁在这里,但是平日屋门并不会上锁,只是门外有侍卫把守而已。我犹带几分不信,又用力撞了撞门,那门只是晃晃,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一缕缕的白烟从门缝中渗透进来。   慌乱之中,我只好转战窗户,但那窗户是早就从外面钉上木条的。我先用胡床砸破窗框,又用力砸向那些木条,几次撞击之下,一些木条裂开了缝隙,可胡床也几乎报废。   透过木条,外面的情形就看的更加清楚了,不仅关我的这处院落,远处的殿室也已有黑烟冒出。这座废城平时疏于打扫,也没有足够的宫人和储备水源,大火顺着一地杂草燎原,即使我能远远听见有人奔走灭火的声音,一时半会估计也不会有人想起我来。   没有了坚实的器物,我徒手去掰那些木条,眼看着院子里的荒草和树都燃起了火苗,一个人影却从窗户的缝隙间闪过。   “公主!公主您在吗!”清奴惊慌的叫声从门外传来。保夫人走后,她就被赶到了另一处屋里,与我隔离开来,现在这却变成了幸运。   我连忙回到门边,拍着门板喊道:“我在里面!清奴你帮我把门打开!”   外面立刻传来几下金石撞击声,可随后就听清奴叫道:“门上锁了!公主,我开不开!”   真的被锁了?一个不详的感觉闪过脑海,但眼下却顾不上这些,我又立刻回到那扇破损的窗户边,喊清奴过来与我一起掰扯木条,可惜我们使了半天的力气,那一掌宽的木条才掰断了半根,根本不够我出入。   “别掰了,你再去找些人来。”火焰的热浪透过窗户一阵一阵卷来,我知道这样自救根本是杯水车薪,但清奴似乎不愿留下我一个人,她犹在使劲,直到那粗糙的木头边把她的手扎出血来。   “没用的,等我们弄破这窗户,火早就烧进来了!”我猛推开了窗边的她,“不想我死在这,就快点去找人!”   清奴踉跄了两步,终于醒过神来。“公主!您一定等着我!”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拔腿往院外跑去,顷刻间消失了踪影。   我又把那无助于逃生反而成为浓烟入口的破窗户用被子堵上,退回了屋内,有些虚脱地靠着床坐在了地上。然而从目不暇接的变故中回过味来,我一下子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好笑:明明几天前还巴望着被赐死的,现在死期近在眼前,怎么又想着逃出去了?   大概是被突发状况激起了仅存的一点生存本能了吧,甩了甩脑袋,我于火蛇的包围中渐渐冷静了下来。莫名被锁的房门、在保夫人离去后旋即燃起的大火——如此巧合的事情若说是意外,只有傻子才信。这么说是奚铮不想明着处死我,而改用暗中的伎俩了?也是,就算他恨不得我立死,我的身份毕竟还在那摆着,要是下旨赐死,他对南朝和自己的朝臣都得给个解释,这理由不太好找,还不如来场“意外”,连带那计划外的孩子一起了结,干净利落。   想到这里,我已经不指望等人来救了。脱下外袍,我把之前来不及穿的衣服再一件件穿好,又仔细梳起头发,既然奚铮给我制造了这样一个舞台,我总也该穿戴整齐地落幕。这期间,那堵窗户的被子也终于被点燃,飘落的棉絮合着火星掉进屋中,在地上蔓延开出一朵朵零星的红莲。   我看了看那些火苗,又看了看床榻,正寻思着是坐着死好还是躺着死好,院外却在这个时候又响起了人声,只听到清奴“这里!这里!”的叫声,接着那房门哐当一声巨响,被从外面劈了开来。   大门应声而倒,一个高瘦的身影立在浓烟滚滚的门口,而从来人身后奔过来的则是清奴,她罩着一件不知从哪来的披风,湿漉漉的,正好保护了她不被热浪灼伤。   “公主!您没事吧?”清奴满面喜悦,她把我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事后便连连催促道:“快走吧!外面都烧起来了,要不是六殿下带兵进来,我都找不到人来!”   六殿下?我转而去看那个破门而入的人,这人用握剑的那只手护着头,另一支手不停挥开乱飞的火尘,居然是奚峡!   “不,我不走。”我挣开清奴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我本来就准备求死,这场火来的正好。”   “公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清奴大急,也顾不得主仆之别了,拉着我的手就想往外拉。可她力气不够,与我僵持不下,而奚峡一皱眉头,大步上前,推开清奴的同时抓住我的衣襟就把我往墙边抵去。   “想死还不容易!”他直接把我的脸按在墙上,“你撞墙就行了!现在就撞,别浪费时间!”   我被他这粗鲁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而清奴忙又转去拽奚峡,叠声恳求道:“大王!大王!求您快松开,公主只是……只是……”   她知道我一心求解脱的来龙去脉,却不知怎么对奚峡解释,而后者根本没耐心听她说话,就听奚峡对我讥讽道:“你要真有这魄力,早就默不啃声去死了,还在这磨叽?”说罢他直接拦腰就把我扛了起来,清奴亦步亦趋紧跟着他,顺便把那件浸过水的披风罩在我身上。等我们出了院落,那里已大半被烧着,而囚禁了我十几天的屋子也渐渐被浓烟吞噬。   **************************************************************************   大约一刻之后,我和清奴在几名士兵的保护下离开了火光冲天的金墉城。奚峡在半道就把我放了下来,只吩咐几名亲兵送我出城,他自己则带着更多人去控制火势,再不管我。我们跟着亲兵从金墉城的北门出去,很快就看到前方一片军营。原来这座牢城北面就紧靠着北周的宣武场大营,而这里恰是奚峡的中军驻地,所以他才能如此之快赶来救火。   初进辕门,有不少身形狼狈间或受伤的内侍宫娥聚在这里,应该都是从大火中逃生的人。那几名年轻士兵领着我们穿过这群人,朝军营深处走去,不多会就寻到一位高大威猛的将官,我对这些个北周的武将没有任何印象,但这位军官像是认识我,他不叫我的封号,只是沉默地领着我和清奴进了一座大帐之中。这座军帐比它周边的军帐都大,用一架屏风将内里的起居处与外面的公务场所隔成两半,这大汉让我们进到屏风之内,他自己则背朝我们站在屏风外,尽忠职守地看守了起来。   我看这营帐中摆设器具,猜这应该是奚峡自己的中军帐,便就着当中一个矮榻坐了下来,而清奴也趁此时间,将她外出求援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   金墉城里大多关的都是犯事的宫女内侍,他们在囚牢生活中早就变的麻木,大难面前哪还管得了别人死活,清奴出去找人,自然无人理睬。结果她焦急万分之际,就发现有士兵从外面进来救火,而其中尽然还有奚峡,这是她唯一认识的人,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求援。   “奴婢原本以为六殿下不会管我们,没想到他会亲自去救公主,甚至还把披风给了奴婢挡火。”清奴笑的颇有些庆幸,说着她看了看我的脸色,小声道:“公主……奴婢忽然觉得……六殿下也不坏,虽然他之前跟您有些矛盾,但其实也没对我们怎么样。”   我不知道清奴有没有注意到她对奚峡的称呼从“常山王”变成了“六殿下”,不过我对奚峡的所谓好心并没多大感慨。他的确不算卑鄙小人,可他之所以会来救我,多半是不知道奚铮曾经下旨令我自尽,否则他绝对不介意看着我烧死。   这样被救不是我的本意,我自然说不出对奚峡道谢的话,而且事实证明,奚峡也不稀罕被我感谢。   和清奴在帐中没休息多久,奚峡就回来了。此时金墉城的火还在烧着,但除了把火势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着大火烧光一切能烧的东西,然后自己熄灭。我向走入屏风之内的奚峡看了一眼,见他皮肤被烤的通红,衣服上不是黑灰就是破损的边边角角,并不比我们这些遭难的人好到哪去。他察觉到我的打量,又看了看自己,似乎也意识到彼此都衣冠不整,便挥了挥手叫亲兵去打两盆水来。   “奴婢感谢大王对公主的救命之恩。”清奴当先向他行礼,虽然我没打算道谢,但她的谢意真诚十足。见我占了奚峡的床榻,清奴又搬了一个胡床请奚峡坐,奚峡也不客气,只是她的答谢甚是冷淡。   “我救火是要防止火势波及军营,救你们是顺便。”奚峡抬手打断了清奴的未完之语,“昭仪要谢我,不如去感谢皇兄,要不是他高抬贵手,你恐怕等不到被火烧死就没命了。”   看来他也知道我被关入金墉城的真实原因,我不想就此事与他争论,闭口不言,他却瞥了我一眼,继续道:“但昭仪能苟活到现在,也确实令我意外,真不知你哪来的脸面,失节之后不自绝与世人。”   失节?我不禁冷笑,这世上我就算负了再多人,也唯独没有负奚峥,继而开口道:“大王这话简直好笑,那按您的意思,如果您的王妃被别人占有,您也该奉劝她好好服侍新官,以免失节喽?”   这话顿时换来奚峡一记冷眼,他盯着我,神情肃穆冷凝,“和亲之事自古有之,我佩服那些用一己之身换两国止战的女子,但你做了什么?你若真忠于自己,当初就该死,若忠于国家,就该忍辱负重,结果你两点都做不到,不是失节又是什么?”   他自己就是刀头舔血让天下卷入战端的人,哪有资格说这种话!难道我不愿和亲,就合该自裁?不愿献*身奚峥,也合该去死?作为男人,几时被牺牲被割舍的是他自己!他可曾真正了解过那些他口中佩服的和亲女子!   我一时愤怒无比,也混合着几分羞耻,当即站起来想与奚峡继续理论,可一阵毫无预兆的晕眩突然席卷而来,让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回心院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在宣武场的军营中。鼻端飘荡着以沉香为主的合香味道,头顶上是绘着飞天、金翅鸟和卷草纹的帐顶,我认出了这是光极殿。   许是听到了动静,不一会,一位宫女卷起了床帐,探进头来,“昭仪醒了?”   我凝神看去,说话的是银叶,她见我果然转醒,便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出身后的人来。   再次看到奚铮,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并不是深仇大恨,只是因着周而复始的剪不断、甩不脱,而生出深深的疲惫。奚铮也安静地看着我,他眉宇间没有怒气,但是晦涩不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品味这重逢后的感受,不过半晌之后,他坐到了我的床头,用多少有些出乎我意料的轻柔口气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我闭上眼睛,沉重地呼出了口气,最不想被其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我记起来之前昏厥的意外,也许那个时候奚峡或清奴替我找来了医生,于是就被查了出来。   奚铮把我的沉默理解为默认,又问,“那你是……因为知道了才回来的?”   “问这些有意义吗?”我将头扭到一边,背对着他,“总之我回来了,要杀要剐任凭你处置就是。”   背后陷入一阵沉默,不久陆续响起脚步和关门的声音,奚铮似乎遣走了侍立宫人,然后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要杀要剐……呵呵,是啊,你们一个个都把死说的这么简单,只有我……只有我他妈犯贱地在纠结到底怎么处置你!”   他最后一句陡然提高了声音,回到了我所熟悉的愤恨不甘的样子,在我身后来回踱步。“你简直胆大包天!简直、简直不可理喻!你想从这里逃开?你认为你逃的掉?你……你看着我!”他一把掰过我的肩头,“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管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管不顾地发泄回去,反正重新落回他手里,我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既然你都决心让我死了,何需在意我的答案?”   “我要是想让你死,还会容你活到现在?”他气急败坏地反驳,说完之后自己先愣了一下,又对我审视半刻,疑惑道:“我什么时候要你死了?”   不就是你让保夫人传旨命我自尽!我的责问几乎到了嘴边,可奚铮的表情不像作伪,他也确实没有说谎的必要,这让我慢了一拍,琢磨过来。难道保夫人不是奉他的命?是了,当天保夫人带着内侍和毒酒,说是奚铮口谕,我也没亲眼见过圣旨……想到这里,另一个疑惑似乎也迎刃而解——因为保夫人看出了奚铮对我的犹豫,未免他知道我怀孕后放了我,才制造了金墉城的那场火灾?   那么一切其实都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还真是言出必行,说不会姑息我,便连矫旨都敢。我瞥了奚铮一眼,也没必要包庇于她,于是把她当日所为一一道来,果然奚铮也并未听保夫人提及我怀孕的事情。但是知道这些之后,奚铮却没有与假传圣旨这种大罪相应的反应,他垂眸沉思了一会,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保夫人对我一向忠心……只是偶尔过了头……”他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着实让我诧异,不过出了这么一个波折后,他看我的神情却缓和了一些,重新回到了我的榻边。   “你私逃后,我确实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可是你回来了……我又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奚铮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像是在向我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方法,却始终下不了决心让你死,何况现在你怀了我的孩子。”说完这些,他停顿了好一会,在一阵诡异的踌躇后,忽然开口道:“洛妃……我们重新来过吧,虽然我也知道我们有个糟糕的开始,但我们可以改变,这孩子不就是一个契机?”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奚铮,以确定他是不是精神正常,这提议简直比他轻易就原谅了保夫人还要匪夷所思。重新来过?我们根本就没有“来过”,何来“重新”?   “你是要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惊讶之余,我几乎想笑,“忘了你曾经践踏过我的家园?忘了你强迫我和亲?忘了你对我的侮辱和打骂?”   奚铮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但他屏息了好一会,勉强心平气和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对你。”   我心中不屑,嘴上却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我发现自己怀孕后,是怎么想的吗?”   他不知我为何这么问,不明所以道:“怎么想的?”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怎么把这孩子弄掉!要不是修思阻止,也许我已经成功了,即使这样,你还要跟我重新来过?”   “你敢!”抚着我的手一下子变为钳制,奚铮勃然变色,“刘洛妃!我要你老老实实把孩子生下来,你要是敢动歪脑筋,我就……”   “你就怎么样!”我打断他的话抢白回去,“打我?关我?杀了我?”   他被呛了一下,似乎想起来自己刚刚才说过不会再如此待我,可是转瞬之间,他又扬起抹恶意的笑容,“不,我会好好照顾你,但我会抓住陆修思,让他生不如死!”   他的话让我心中一紧,可旋即又意识到这表示他还没找到修思的下落。我不由松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修思心思缜密,可不是你想抓就能抓到的。”   “也许吧……”奚铮却仿佛成竹在胸,“不过就算我抓不住他,我也可以让南朝将他送到我面前来,他们连你都能送给我,何况区区一介臣子。除非陆修思永远不回南朝,做一辈子丧家之犬!”这么说着,他继而语调微扬地看向我,“你说说,等我抓住他后该怎么处置?要不……干脆把他去势,收入后宫来服侍你好不好?正好全了你们的相思之情。”   “你无耻!”我猛地起身,一拳向他挥去,可被他轻易制住,目光森然地对我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你处处做绝,不给我们留一点余地,我也不用这么无耻!”   这场始于劝服的谈判最终又以不欢而散的方式结束,奚铮把我推回榻上,只在最后冷冷地告诫我,“我的话你好好想想,陆修思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   自那日之后,光极殿的守护陡然上升了一个等级,我身边一切可能威胁到安全的器物都被撤换;一日三餐均由专人查验;随侍的宫女内监更是人数倍增,除了归还清奴外,还新增一位中年女官林氏为我殿中押班,将我一言一行随时制于宫廷的耳目之下。后宫中人得知我怀孕之后,也纷纷前来道贺,只不过其中多少虚情假意各人自知,比如卢双妙就毫不掩饰对我的妒忌和醋意,因我可能生下皇子,她的危机意识也急速上升。   “昭仪真是好个欲拒还迎啊。”她在“看望”我时,总是很快就忍不住对我明嘲暗讽,“看您整日惹陛下生气,还以为您真的性烈情烈、从一而终,结果反而让陛下每每对您求之若渴,这般手段,妾等真是望尘莫及。”   她这话可能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妃嫔的想法,虽然外人并不知我失踪真相,但当时与我一起参加浴佛节的妃嫔都是知道的,现在见我自己回来了,又因身孕而备受重视,难免觉得我是贪生怕死,妄图用孩子来为自己脱罪。我懒得在这种敌视下为自己辩解,照例我行我素,对卢双妙的冷言冷语也爱搭不理,让她自觉没趣。   于氏也在光极殿的道贺之列中,但她至少在表面上比其他诸妃要淡然很多,甚至似乎还有几丝欢喜。   “有了孩子就好了。”这日,她带着新购的御荈来我殿中请我品茗,“有了孩子,这宫中就有了伴,人生也有了盼头。”   可惜我的心境与她所描绘的景象截然相反,只觉得这个孩子让我的未来黯淡无光。于氏发现我黯然的面色,放下茶盏,犹豫了一会,拘谨开口,“昭仪,容妾斗胆一问,除了陛下当初令您与前夫离绝、北上和亲之外,您对陛下还有什么不满?”   这话奚铮自己都不知问过多少遍,我只抬首看了她一眼,“这还不够?”   于氏缓缓摇头,“昭仪从一开始就带着厌恶的目光看陛下,自然越看越糟。昭仪出生尊贵,想必在故国也是众星捧月,因此视陛下的好意为理所当然,但如果不是陛下对您格外用心,您在这宫中的日子……那种就像路边杂草般,亲眼看着自己慢慢腐朽也无人问津的生活,不知昭仪能否想象?”   我猜于氏自己一定过过那种日子,所以才对现在的一切心怀感激。可是造成我现状的就是奚铮本人,难道只因为罪魁祸首赏赐了我一点好意而不是对我迫害更深,就要对他投桃报李?   我忍不住把这不服言之于口,于氏却道:“就算陛下真对昭仪弃若敝屣,也会被视为天经地义,与之相比,您不承认现在是受到陛下的保护?即使平民百姓,受人好意也会礼尚往来,何况陛下……陛下对您是不是真心,妾不信昭仪感觉不出来。”   “不知于娘听没听过一句话,‘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承认,奚铮是真心地因我生气,因我烦恼,如果只是满足于一个女子的邀宠而不是真心,他就不会忿忿不平。要是我从来没遇见过修思,也许可以在与奚铮的日日相对中接受和亲的生活,可我尝过幸福的滋味,体会过两情相悦的欢愉,是奚铮害我失去了这一切,这让我如何对他不隔阂!   “昭仪是放不下您过去的姻缘吧。”于氏听出了我的意思,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沿着茶碗的边沿摩挲,轻轻叹气,“这世间姻缘,从来难有定论,就算昭仪不来和亲,又如何肯定能与那位郎君白头到老?”   她这问题让我不由一怔,如果没有奚铮,我会不会与修思白头到老?不,我不该怀疑这一点,修思为我甘冒天下大不韪,他怎么会不能与我白头到老!但是修思确实又有了新的妻子,如果没有意外,他也应该会和五妹白头到老,结果可以和他白头到老的,其实并不独独限于我一人。   “我们身为女子,逢此世道,几易其夫都是常有的事情,除了抓住身边仅有的眷顾,还能做什么……”于氏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讲到这里,她似乎已不是在单纯劝我,而是感叹着我与她都必须遵循的一条定理,“昭仪即使再如何特别,又能超脱出这宿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批公事,大概要周四更新了~ ☆、千秋节   尽管什么“重新来过”在我看来荒谬绝伦,但奚铮却按着他的想法单方面地开始一步步实施了。他莅临光极殿的次数跟医官一样频繁,我试着激怒他、挤兑他,但成效不大,他好像确实在克制着自己的脾气,有几次我都感到他就要爆发了,他却在最后也只选择了佛袖而去。   除了当事人的我和他,光极殿内的宫人们对此种景象倒都暗自欢喜,因为不少人原以为会因为我的出逃而获罪被诛,现在自觉着是逃过一劫,而且见我如此“受宠”,他们业已放弃的出人投地的指望又重新蠢蠢欲动起来。这其中尤以原属北朝的宫人明显,像银叶这样之前就偏向我的,如今越发细心殷勤,诸如保夫人被奚铮训斥的消息,便是她主动为我打听来的。   “听说今后我们殿中的事情都不用保夫人再过问了,陛下特意换了穆常侍来听昭仪差遣。”银叶眉开眼笑道。她口中的穆常侍是中常侍穆鸾台,此人平时随侍奚铮、应对要政,连外臣都对他礼让三分,换他来接手光极殿无疑是优待我的一种表示,可我的心思却不在这点人事变动上。   奚铮虽因保夫人假传圣旨斥责她,但并没有把金墉城失火的事算在她头上。那场火灾事后核查,据说是一个在押的内侍失手烧了自己的住所所致,这内侍本人已葬身火海,无从可查,最后便以“意外”不了了之。我自然不相信这种意外,可是让银叶探访,那内侍确实是个无名小卒,曾属卢双妙阁中,因卢双妙对下人素来苛刻,为点小错便贬了他。没有证据表明他与保夫人有何关系,我也只好暂时接受这个结果。   转眼便到了九月,宫中虽然因为我的归来和金墉城失火喧闹了一段时日,可即将来临的重阳节压下了一切或明或暗的涟漪。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到了节日准备上,而奚铮也心情颇好,出于对子嗣的重视,他还特地下旨提升了今年校射与会宴的规模,这让宫人们在高兴的同时,又加剧了围绕着我的流言蜚语。   *************************************************************************   “黄山猎地广,青门宫路长。连番北幽骑,驰射西苑旁。”这是当年左仆射王寿在重阳节从驾父皇时,于西苑戏射时写的诗,他夸赞参与戏射的官员与兵士就如幽州铁骑一般骁勇,不过直到我观摩了北周的校射,才觉得我朝官军与幽州铁骑着实还有一段差距。   重阳这日皇帝、嫔妃、大臣聚会华林园,奚铮与男性宗亲、臣子在景阳山设席,后宫女眷则聚九华台上,两相对望,射场便在这两处之间。作为开场,凡有武职者均要下场射柳,这项竞技南朝也有,乃是用彩布系在柳条之上,标注各人所需射中的柳枝,以驰马射断柳枝为胜。但北朝射柳另有要求,不仅要射断柳枝,还要用手接住方为最优,若只是断而不能接,仅算次等,要是没射断或根本没射中,更是贻笑大方。   场下三通鼓响,第一个骑手出列,射柳是按尊卑次序进行,所以第一位自然是奚峡。此时台上有人挑帘向下张望,不过更多的人却不是那么关注,我旁边的于氏道射柳对奚峡来说不在话下,多年来他都是最优,故而没了悬念。我原本就兴致不高,听她这么说就更没兴趣观望了,只有随侍的清奴似乎还十分好奇,尽管她没有站到阑干边去,却一直伸着脖子注视着场中的动静。   果然没过一会,张望的宫人便回报了好消息,场中司射也高喊“上佳”,表示奚峡接住了断枝。其后鼓声不停,每一次响后便是一人出列,场中不时通报“上佳”、“佳”的成绩,三军将官尽出,竟无一人为负。   射柳之后,校射便以游戏为主,阑干边聚集的女眷才渐渐多了起来,直到奚铮下场,与奚峡分领两组竞赛,所有妃嫔差不多都涌到了楼台边探头观望,我耐不住于氏的好意相劝,也与她一道过去。   此番是比赛射葫芦,这个我在南方从未见过。于娘向我解释那些葫芦中都事先放入了鹌鹑,葫芦挂在树上,射手从远处射之,输赢不在于射中葫芦,而是要将葫芦射破,鹌鹑从中飞出,以飞的高低评断输赢。   “倒有几分别出心裁。”我随口说道,于娘便笑说,“往年都是陛下与六殿下各领一组,互有胜负,宫人们还常以此为赌。”果然顺着她的话,已有不少宫女针对两队成员讨论开来,清奴看着兴起,得了我的首肯,也跟着银叶与她们凑到了一快。   只不过拿场下射手做赌的也不止宫娥,清奴没走多久,一个声音高亮的女子也向诸妃询问是否设局,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奚峡的妃子卢氏。她拖着一个小漆盘正走到卢双妙面前,欠身道:“今日娘子们赌些什么呢?不如以头上菊花为注,输了的可就没花戴了。”   卢双妙与她相视而笑,“三娘可别以为只有六殿下技艺好,我今年还赌陛下。”说着她摘下头上一朵玉翎管放到盘中。重阳正是赏菊时节,所以这天诸妃并不佩戴金银头面,而以名贵菊花簪之,这其中谁的菊花好看、难得,也是她们暗暗较量的一项。我在南朝时多戴“凤凰振羽”,如今并没有与人攀比的心思,所以还是戴着这种菊花。   卢妃依次收取菊花,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她也先对我一拜,却并不问我赌谁,径自说道:“昭仪眼下身怀龙种,圣眷正浓,不会再看好我家大王了吧?”   她笑的颇为虚伪,显然是在拿初七那天索吻的事取笑我,我冷眼看她,并没有摘下头上的花,“我不参与,谁也不赌。”   “哎呀,昭仪何必这样小气呢?”卢妃佯装惋惜,连连叹气,“听说今年的校射和会宴是为昭仪格外扩大的,昭仪却连朵花都不愿为陛下赌吗?”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我佩戴的菊花,不大不小地嗤了一声,“不过是一朵凤凰振羽,又不是真的凤凰。”   她一语双关,周围诸妃都跟着窃笑起来,我寒着脸站在这脂粉味的硝烟中,不再回嘴,也不看她们任何人,目光穿透层层云海,遥望着视野所不能及的家乡。   所谓和亲,不光是远离故土,更是支身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我不仅要面对奚铮的肆意摆布,还要忍耐没有朋友的孤立无援。当然了,如果我能与她们假意周旋、适当奉承,或许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可是我打从心眼里瞧不起这种行为,而她们也看不惯我明明享受着恩宠,却还摆出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所以我们注定不会真心相交。   两组轮流射完,奚峡虽技高一筹,奈何队友中有人失误,结果输给了奚铮。九华台上随之响起了胜者的得意笑声,卢双妙拿回了自己的花,还把卢妃的花也拿了去。清奴也回到了我身边,但她垂头丧气,看来是赌输了,这么说她押的是奚峡了?与她同去的银叶证实了这一点,她赢了钱回来,十分高兴,见了清奴还打趣道:“咱们都是昭仪的人,也就算是陛下的人,你却押六殿下赢,看吧,这不是现世报吗?”   于氏也赢了一朵花盘硕大的玉壶春,我猜她可能除了奚铮,根本不会押他人赢。她见我孤立于这热闹的节日气氛之外,不禁将花递给了我,“这花与昭仪的凤凰振羽正好是一个垂落,一个拖桂,不如昭仪戴上吧。”   “这是你赢的花,你戴便是。”我摆手谢她好意,想到她可能的心思,又加了一句,“于娘不用为我介意,这种局面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并不生气。”   可是于氏却颇为坚持,笑道:“妾的姿容妾自己清楚,即使多戴一朵,也不过浪费了这花。”她说着主动就要往我头上戴去,我下意识的抬手一挡,不巧手中香扇磕到竹帘,一下子脱了手,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台下。   于氏“啊”了一声,连连道歉,我则俯身朝台下望去,看到那扇子正好落在一名射手马蹄边,那人下马拾起扇子,往九华台上看过来,我却快速放下了竹帘掩住自己,因为那抬头仰望的人正是奚铮。他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似乎没有找到目标,便拿上了那把扇子,返回了景阳山上的宴席。   几轮戏射结束,便到了黄昏时分,今日会宴所邀宗亲臣子不下三、四百人,景阳山与九华台同时开宴,顿时宫灯夜明、昙华正盛。与这两处高地毗邻的是园中的玉渊池,此时习习凉风从湖面吹来,池中画舫上更有教坊吹奏丝竹管黄,缥缈乐声带着盛放菊花的清香飘入高台,使人仿佛置身天香极乐。   会宴行至一半,有内侍鱼贯登上九华台,每人各捧一个小托盘,其上有一个香袋,内中应是切碎了的茱萸;另有一碟糕点,不同于南朝的粉饼,想来应该也是北朝的节庆食物。   这两样东西每位嫔妃均有一份,是奚铮在节日里例行的赐礼,然而内侍们发放完后,唯独少了我的一份,我不禁有点奇怪,倒不是稀罕这些小玩意,只是觉得今日并未惹恼奚铮,他似乎也没必要故意刁难我。不过就在诸妃或是疑惑或是好笑的时候,另有一人登上楼台,捧着托盘朝我走来,这人三十岁左右,容貌清雅,看似文士,却穿着紫色内侍绣袍,正是中常侍穆鸾台。   “这是陛下赏赐昭仪的节庆之物,因还要送还之前昭仪失落的羽扇,所以来迟一步。”穆鸾台说着将托盘放在我的案几上,果然除了香袋、糕点,还有那把我掉到台下的扇子。我不知道奚铮最后是怎么发现扇子是我的,拿起扇子端详,却发现那上面有几行骨体骏快、逸气纵横的行书,原来提了首五言诗。   轮如明月尽,罗似薄云穿。无由重掩笑,分在秋风前。同心如可赠,扇上画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起初每章决定用词牌名做标题,结果越往后写越觉得自作孽不可活,每章标题顺着宋词目录都找到眼瞎 (+﹏+) ☆、献衷心   这一夜,奚铮再次留宿光极殿。   宫人为他准备香汤沐浴时,我倚着榻上的凭几,无意识地开开和和那把折扇。准确说来,这被提了诗的扇子可能是奚铮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当然了,在我初封昭仪的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我都会得到不少赏赐,但那些赏赐冷冰冰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用心和人情味。   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奚铮的手书,不得不说字很漂亮,至于诗……虽然算不得意蕴深远,但也算辞简情博。我将扇子甩开,脑海中闪过往昔修思为我题词作画时的脉脉温情,却与奚铮的身影有一瞬间的重叠,这意外的画面让我五味杂陈,然而在这万家团圆独我寂寞的夜里,我对那心底涌起的一点点温暖也无法视而不见。   “怎么了,我赠你一首诗,你是不是也该回赠一首啊?”奚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上的酒气已被洗掉,中衣上飘荡着一股清神的熏陆香味道,我却正因刚才的沉思心烦意乱,躺了下来没有理他。奚铮对此也不见怪,他径自上榻与我一同躺着,一手搂着我,一边又随意问道:“那你知道我是怎么猜到这扇子是你的吗?”   如今因为我怀孕的关系,他不再要我侍寝,但会像今天这样夜夜与我同榻而眠,并不时与我说话——哪怕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做回答。我能感受到这是他努力的方式,只是我不知道为何因为一个孩子,他就觉得我们之间的裂痕可以弥补?对他的这些举动我多半是消极以待,只希望等他自己受不了时,能再次拂袖而去。   “我困了。”我闭上眼睛,以一个很敷衍的理由拒绝同他闲聊。   奚铮叹了口气,但没放弃,复又问道:“那陆修思的下落,你是不是也没兴趣知道?”   我猛地睁开眼睛,一脸警惕地观察他。他将我的表情尽收眼底,脸色一晒,自嘲笑道:“这么多天了,只有陆修思才能让你与我有话可说啊……”   “你……抓住他了?”我没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任何端倪,脑中已飞快闪过各种可能,一个比一个心惊。   没料到奚铮却摇了摇头,“我的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但我没对他动手,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回南朝的路上了。”   这个回答委实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狐疑地看着他,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准备对他做什么?”即使现在没动手,也不代表修思能安全。我忘不了奚铮不久前才威胁过我的话,以及他假设的恶毒念头。可是奚铮却就此打住,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滑过我的身体,忽然转移了话题。   “洛妃,你这里有什么感觉吗?”他的手停留在我尚不太显怀的腹部,非常小心的在上面绕圈,缓缓说道:“如果我放过陆修思……你能答应我,好好疼爱这个孩子吗?”   这个问题与前一个之间的跳跃性实在太大,以至于我不知从何说起,可是在思考过后,我却不打算继续回避奚铮。既然打掉孩子已经无望,那么不是在眼前,就是在未来,我和他迟早都将面对这个问题。   “你觉得爱是嘴上说一说,就会出现的吗?”我问完之后,自己先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算你用修思来要挟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也依旧做不到。”这一点我没有对奚铮隐瞒,因为即使我现在口头允诺,将来也骗不了他。   奚铮沉默了一会,声音低了几分,又问,“那么至少……你可以不恨这孩子吧?”   “……我不知道。”过了好半晌,我摇了摇头。对自己骨肉的情感还要以讨价还价的方式来讨论,这本身就让我觉得既滑稽又悲哀,我反问道:“若是我也像昭穆皇后一样,你要怎么办?继续用修思来胁迫我吗?”   奚铮的眼中有一刹那的愠色闪过,但旋即黯淡了下来。这一次他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就在我以为他会就此打住的时候,他却说道:“我会告诉孩子,这不是他的错……是我伤害了他的母亲,结果也伤害了他。”他撑起上半身,虽然是以对孩子说话的口吻,目光却定定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但我希望他能体谅他的母亲,希望他即使觉到遗憾,也不要恨她,因为我爱他的母亲,也愿意连他母亲的份一起爱他。”   我愣愣地与他四目相对,忽然察觉眼眶酸涩。奚铮的回答让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副画面:一个无知的幼小的孩子,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问题都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却注定得不到圆满的解释。   我一下子扭过头去,不得不用手背遮住眼睛,觉得今晚的自己莫名薄弱,可抵不住奚铮的声音继续在我耳边响起。   “可是我觉得你不会像我母后一样,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无数次忤逆我,却不会把怨恨发泄在比你弱小的人身上。”一双手从我背后揽过,将我抱了起来,靠在一个曾靠过许多次的怀抱里。这个胸膛宽厚有力,以往只让我感到压迫,想要拼命逃开,但不知为何,今夜我却丧失了推开它的力气,只能一动不动地听着它的主人对我道:“所以洛妃,你尽管恨我,只要你可以不恨那个孩子,就一辈子恨我吧……我……也无所谓了。”   *************************************************************************   重阳节结束后,奚铮就甚少再踏足光极殿了,这骤然的变化又在后宫中引发了流言,但因为之前他对我的态度一向变来变去,况且现在人虽不来,重视却丝毫不减,因此暂时还没有人敢来惹事生非。   代表奚铮每天来殿中转一圈的是穆鸾台,同样是奚铮的心腹,他的作风则比保夫人圆润许多。他也会事无巨细地询问宫人有关我的情况,可在我面前从不越礼半步;为我置办服玩杂物,也不避讳是南朝风格;偶尔他甚至能跟我聊聊南朝的诗词书画,在这方面的修养超出了我对一个宦官的认知。不过穆鸾台最让我满意的,是他能有效地替我挡掉那些烦人至极的“慰问”,即使对卢双妙,他亦能不假辞色,这让我的周边空前清净了起来,直到一件意外发生。   这件意外其实跟我并无关系,而是关于清奴。从金墉城回宫后,她被剪掉的头发已经用假发修饰了起来,额上的刺青也用花钿遮住,因我不许人议论她的事,所以她在殿里也并未受到歧视,这让我绝难料到她这段日子时不时的发呆和心不在焉是源于那样的原因。   “你说什么!清奴……你……”我震惊非常地望着眼前的姑娘,对她私下找我坦白的事情只觉得难以置信   她竟然爱上了奚峡?!   “对不起、对不起,公主……”清奴涨红了脸,不住对我道歉。其实喜欢谁完全是她私人的事情,并不用对我道歉,但这对象着实匪夷所思,她可能觉得主动爱上一个北朝人,是对我的背叛。   “可是,你是什么时候……”我努力回想清奴和奚峡的交集,除了最初他护送和亲队伍外,就只有……金墉城失火的时候?   果然清奴点了点头,“奴婢知道这很不知羞耻,可是当天六殿下救的不仅是公主,也救了奴婢,奴婢……”她接下来的话有些语无伦次,总之就是她从那日起,就对奚峡上了心。我不清楚她所谓的“面冷心热”“性情直率”之类的感觉是不是只是她自己的臆想,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奚峡对她肯定半点意思也没有。   对这个现实,清奴也坦然承认,可她的目光没有丝毫气馁,“奴婢对六殿下没有奢望,只要能到他身边去做一个婢女,奴婢就心满意足了。”她选择把这件心事告诉我,自然不会只为谈心,说完这句,她就匍匐在我跟前,卑微地恳求道:“宫中一向有下赐宫女于宗室贵戚的惯例,奴婢知道奴婢是随公主来的,本该一生一世服侍公主,奴婢不求公主谅解,只求公主成全,看在……看在……”   她最后的话没说出来,我却知道她的意思。她想我看在她曾不计生死帮我出逃的份上,满足她这个愿望,而与性命相比,放她离开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清奴,你孤身一人到那里去,如何自处?”我不会因为她是奴婢,就把她为我的牺牲看成理所应当,如果是在南朝,我绝不吝于帮她寻一门好亲事,但是奚铮……先不说奚铮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单是那个卢妃,能善待清奴?   “你在我这里,我好歹能回护一二,将来你和那些姐妹们到了年纪,我也可尽力想办法放你们回南朝,但是你到奚峡那里,没人能帮你,你就一辈子……是北朝的人了,你要想清楚啊!”   “……公主,其实南朝和北朝对奴婢来说并没有区别,南朝有公主放不下的人,但奴婢无论在哪里都是浮萍……”踌躇良久,清奴鼓起勇气与我对视,眼中是我从没未过的坚定,“其实奴婢有句话一直不敢对公主说,奴婢觉得……北朝也没那么讨厌,如果不是朝廷打仗,北朝的百姓跟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一刻,她居然产生了和奚铮一样的想法——南北美景,人所共认,南北之人,有何不同?而我久久无言,除了无话可驳,更多的是对清奴的侧目相看。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名最普通不过的少女,身无所依、背无所靠,却比我更快地适应了这片土地,更果断地选择了未来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都折腾够了,也该稍稍缓和一些了吧~ ☆、定风流   我素来对身边的人不强求,勉强来的忠心豪不可靠,勉强留下的人也没有意思,何况清奴对我有大恩,我是真心希望她能过的好。既然她是认真思考后仍打定的主意,我除了劝说,也只能为她尽力所能及的努力了。   这□□廷休沐,我便让穆鸾台请奚铮过来。   “你找我?你……有事?”奚铮走进光极殿里的时候,还带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因为这也确实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主动找他。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顿时扬起嘴角,“没想到,你也会有事找我。”   这话听得我很是刺耳,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找他,不由凉凉道:“怎么,你不乐意?”   “哪能呢!”他对我粲然一笑,“能为昭仪代劳,是朕的荣幸,什么事?”   看来我找他帮忙这个事实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这局面让我觉得既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他心情颇好,清奴的事可能更容易说通;沉重的是到头来我想为身边人做点事,还是得靠奚铮。   我请他入座,又把腹稿捋了一遍,这才缓缓开口道:“我身边有几个从南朝带来的侍女年纪渐渐大了,她们跟随我背井离乡、忠心耿耿,我想犒劳她们,为她们求个好姻缘,不知陛下愿不愿意帮忙?”   奚铮眨了眨眼,大概没想到我郑重其事找他来,为的是这个事,但他还是很快颔首道:“这有何难?我在低级官吏或商贾富豪之中找些良家子弟,娶她们做正室夫人可好?”   外放宫女是平常事,所以在我没说出奚峡之前,我料到奚铮会轻松答应,可我没想到他想赐的不是他身边近臣,而是门户相当的良家子弟,并且指明会让她们做正室。即便是寻常小吏,能做结发之妻也好过做权贵成群姬妾中的一员,我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奚铮有如此细致的一面。可惜,这在我看来也极好的一条出路却不是清奴想要的。   “陛下有此用心,我替她们感谢陛下,但我希望她们的郎君也能是她们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仅凭几句不知真假的媒妁之言。”   奚铮颇为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你想如此也行,不过媒妁之言也不是各个骗人的,至少我说是良家子弟,就不会骗你。”   原来他是在介意我信不过他,或者是觉得我有这想法盖因为自己就被他骗婚。奚铮作为一个君主,内心在我看来却有些过分敏感,我没在这个问题上与他辩驳,继续把话题绕到了清奴身上,“其实眼下我身边就有一位婢女有了爱慕之人,我想帮她如愿以偿,这位婢女陛下也知道,就是清奴。”   “清奴?”奚铮皱了皱眉头,可能他想到了清奴正是帮我逃跑的人,不由流露出几分不愉快的表情,“……她不是你身边很倚重的近侍吗?你想把她嫁人?”   我也不想回避发生过的事,遂而坦然相告道:“正是因为她为我卖过命,所以我想帮她促成这段姻缘。”   奚铮沉默了一会,最后叹了口气,“好吧,她爱慕何人?我为她指配便是。”   “这人身份有点特殊……”我偷偷打量了一眼奚铮的脸色,似乎刚才的不愉快已经消失了,便接着道:“按理清奴的身份做他妾室都不太可能,所以我才想求陛下为她破次例,请对方娶她为妾,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虽然清奴说她只做奚峡的婢女就心满意足,可我不愿意她到奚峡府上还是做个伺候人的下人,既然我已向奚铮低头,索性就为她求个更好的身份。婢女如同家畜,任打任骂,但如果是奚铮赐的妾室,那就是皇帝承认其地位的,不管奚峡对她如何,至少卢妃倘若要使坏,也得有点顾虑。   “这人是谁啊,能让昭仪如此为难?”见我如此低姿态,还请他看我的面子,奚铮不禁哈哈一乐,打趣道:“该不会是朕吧?”   我横眉冷视他一眼,真见不惯他这么小人得志的模样,他见我变了脸色,这才敛了笑意,只是眉眼里还留着几分得意洋洋,“好好,不管这人是谁,只要爱妃开口,我定为清奴做主。”   “这可是你说的。”我追加一句。   奚铮眉头一挑,“天子无戏言。”   “那就请陛下下旨,将清奴赐给常山王为妾吧。”   “……阿峡?”听到“常山王”三个字,奚铮方才的轻松笑意顿时烟消云散,吃惊道:“你要我让阿峡娶你的婢女?这……这不行,这是阿峡的家事,我不会强迫他娶任何人。”   我就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于是把他刚刚说过的话搬了出来,“陛下才说了天子无戏言,现在就反悔,是不是也太快了点?”见他意欲反驳,我立马又道:“而且现在的王妃卢氏不就是陛下为常山王定的,清奴只是做个妾,为何陛下就不愿意?在陛下眼里,是不是南朝人就低人一等?”   “你别无理取闹!”奚铮轻斥一声,“我什么时候说南朝人低人一等了?但卢氏是国公之女,清奴是个婢女不说,她还受过刑、刺过字,怎么能许配亲王?”   我承认最后一句话是存了上纲上线的心,不过奚铮以前的种种言辞却为我提供了尚好的说辞,“陛下,你以前总怨恨我只因为你是北朝人就轻视你,如今清奴不顾南北之别、不顾两国之仇,一心敬慕常山王,冲她这份心意,陛下不该成全吗?”   奚铮微微一顿,似有思索,我见势进而道:“其实我本来也不想把清奴送给常山王,不想让她从此成了北朝的人,可清奴却对我说她并不介意是南朝人还是北朝人,她甚至反劝我不要对北朝太过偏见。”   “……她真这么说?”奚铮狐疑地看着我,问我,“那你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吗?”   如果我这个时候点头,奚铮肯定会松动的吧。思及此处,我最终首肯道:“我承认,视北朝为蛮族是我偏见,可是……我于陛下之间,也不全是因为出身不同。”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就算我认可北朝,也不能代表我就认可了奚铮,我与他之间的矛盾不仅仅因为他是敌国君主,还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男人,加诸于我的种种我不能认同的手段。   “好吧……”奚铮缄默半晌,也没有再纠缠我不肯松口的另一半话,“这件事我来想办法。”给出了承诺,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洛妃,希望你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是不会答应的。”   我至此站了起来,对他盈盈一拜,不管他从前怎么对我,如果他真能帮清奴做成这件事,我都要谢他这一回。   *********************************************************************   当天晚上,我就告诉了清奴我与奚铮交谈的事,清奴听说我要把她许给奚峡做妾,脸涨的通红,“公主……奴婢、奴婢没有这种妄想!奴婢怎配……”   “你怎么配不上了?”我抬手打断她,“你是我的人,也是在南朝宫里调*教过的,做个妾室绰绰有余,你既然同我开口,也别说你不想和奚峡做真正的夫妻。”   听到“夫妻”二字,清奴更是低的头都抬不起来,可她绞动了半天手指,终究没再羞赧推辞,重重点头称是道:“奴婢必不丢公主的人。”   这件事之后风平浪静了几天,我耐心等待奚铮的回复,尽管他当时没有给我切实的保证,可只要他有心,以他对奚峡的影响力,我觉得这事是八九不离十的。谁料我最先等到的不是来自于奚铮的任何消息,却是风风火火杀到光极殿里来的卢妃。   那天我因为浑身酸痛,正十分不适地靠在隐囊上,清奴和银叶一边一个替我揉捏腰部和小腿,忽然殿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就见一个人背光站着,张口大骂道:“刘洛妃!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蹙眉一看,居然是卢氏,她推开上前的宫人径自冲到我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就先给了我一耳光,“你一个落魄的公主,有什么资格给大王许配妾室!还是一个婢女,凭她也配?”说到这,她目光阴沉地在银叶和清奴之间扫视,大概是认识银叶,她便一把揪住清奴头发,逼问道:“你就是清奴?”   清奴被她打我的那一下惊呆了,不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卢氏立刻又甩了她几个耳光,“下贱东西!还痴心妄想进王府?也不怕折你的寿!我要是让你进来,我就不姓卢!”   她一句骂完,作势又要动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一边冲银叶喝道:“还发什么呆!还不制住这泼妇!”   银叶之前也被卢氏的气焰吓懵了,而且她不晓得清奴的事,不知道卢氏为何而来,这时被我一声喊回魂来,忙要拉住卢氏。可卢氏几个耳光下去,正在劲头上,银叶不仅没拉住她,还被她一个跟头推到了一边。   “你们这些南朝的贱女人,也不看看自己是在谁的地盘上!”卢氏被我一阻,干脆放开清奴,邪火转而向我发泄,“你还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金贵的成了仙了?陛下吃你这一套,我可不吃!”她说着一下扑到我身上,掐着我的脖子就往隐囊上撞,这时也不知谁惊慌叫道:“王妃!王妃你做什么啊?这是宫里啊!昭仪还怀着身孕呢!”   这人不说还好,一说倒似提醒了卢妃,她松开我的脖子,看了我肚子一眼,一拳锤了下来,“怀孕有什么了不起?你跟男人私逃,还不知道这是谁的野种!”   我侧身护着腹部,卢妃拳头打到我侧腰上,立时有钝痛蔓延开来。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内侍宫女虽多,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围上来后拉的拉、劝的劝,卢妃却像发了疯的野马,只憋着劲对我打骂。我被她和一堆拉架的人压在下面,只听到嘈杂的惊呼、哭泣和叫骂,渐渐的胸闷气短,一阵阵晕眩。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混乱之际,忽然觉得压在身上的重负被人大力推开,一个人把我护在怀里,随即怒喝声在我耳边响起,“把她给朕拖下去!叫常山王来!看他怎么处置!”   我张开眼睛,默默糊糊感知到环抱我之人身上应季的白色朝服,还有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    ☆、梧桐儿   在皇帝的震怒之下,众人也顾不得卢妃了,几个年轻内侍连拖带拽,把卢氏架了出去,那卢氏还挺硬气,一路挣扎着也不求饶,甚至大声埋怨奚铮偏心。   我大脑浑浑噩噩,仰面躺在奚铮怀里,只看见他对我说话,却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视线缓慢地越过他,在殿内扫视了一圈,看见了去搬救兵的穆鸾台和他身旁连连喘气的银叶,清奴则跪在另一边,脸颊红肿、低声啜泣,只是眼下不好上前来看我。   奚铮见我不答话,手却仍然护在肚子上,不禁眉头一皱,也不再问了,直接把我整个横抱起来,轻轻地放到榻上,同时转首叫人传太医署,这之后直到医官前来,殿内的气氛都极其压抑。奚铮满面阴沉地站在榻边,其余人跪了一地,医官在这样的局面下也颇为紧张,仔细地把了好一会脉,才稍稍露出放心的表情。   听医官说我无碍,孩子也安好,奚铮脸色方缓和了一点,跪在地上的宫人们虽然没有出声,但我仿佛能感到他们集体都松了一口气。之后又过了片刻,外面内侍禀报常山王求见,奚铮刚刚展开的眉头又聚到了一起,他在我榻边坐了一会,又对医官叮嘱了几句,这才带着穆鸾台出了光极殿。   “公主,都是奴婢惹的祸,奴婢该死……”奚铮走后,清奴哭哭啼啼地膝行到我跟前,我见她的狼狈模样,不禁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今天的意外恐怕没人能提前预料,就算大家都清楚卢氏那醋海生波的性子,谁又能想到她敢来宫里撒野?更不用说料到她敢对我大打出手了。   这件事后来是如何处置的,身在众多医官监督之下静养的我不得而知,不过自有机灵之人告知于我——比如银叶。那天她见自己拦不住卢妃,当即就跑出殿去找穆鸾台,这才有后来奚铮赶回来的事。由于也是被卢妃打了的人,所以银叶说起这些,颇带了份解恨的口吻在,据说那天卢氏被拉到了掖庭宫,笞杖五十,随后命她在金墉城中禁闭一年,不得返家。   “只可惜了六殿下,无端被这恶妇连累。”银叶幸灾乐祸了半天,却替奚峡叹了口气。可是夫妻一体,卢氏闯的祸,奚峡不能一点表示没有,所以他那天进宫后径直就向奚铮请罪,奚铮虽然难得训斥了他,但到底待他不同常人,最后还是大事化小,仅是罚了些银钱。   除了奚峡,穆鸾台也算是无端受累的,他那天不在光极殿里,本没有责任,但事后他很识时务地以监管不周为由自请裁罚,结果被撤了两个加官的头衔,实则并没有影响他的地位。与这两位比,卢妃的父亲成国公及其亲属却是受到若干不同的降职处分,同是被连累的,这里面的差别就大有玄机了。   但是对于始作俑者,不管银叶描述的有多绘声绘色,我也知道那些处罚对卢氏来说都不算伤筋动骨,只要没革她的封号,她还是堂堂的亲王妃。卢氏那天诸多不着调的粗鲁言辞中,只有一句是对的——我是个落魄的公主,我背后可以依靠的南朝,远不如一个范阳卢氏来的有用。对这一点,我和奚铮都心知肚明,所以卢妃一事尘埃落定后,我没有再行追究的表示,而可能是作为对我的补偿,奚铮正式下旨将清奴赐给奚峡为侧夫人,这是仅次于王妃的妾室,远远超过了我为她所求的名份。旨意传到光极殿的那一天,清奴对我叩谢不止,她言明会永远奉我为主,只要我需要,她随时为我效命。   我身边又一个亲近的人就这样走了,望着送清奴出宫的队伍,我不知道在自己未来的岁月里,还将独自送别多少人。不过在神兴三年的三月初一,光极殿里又添了一个人口,这天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因紧临初三的上巳节,他便被唤作祀儿。   ***************************************************************************   我有些倦怠地半靠半躺在榻上,生产之后的虚弱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殿里的宫人们井然有序地做这事,努力不发出一点噪音,因为现在这殿里最尊贵的小人正在乳娘怀里睡觉。   要问我是不是还恨这个孩子,其实是不恨的。早在感觉到他的胎动之时,我对他的厌恶就渐渐变的复杂,而当他初生之时无助地依偎着我,柔弱的小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指的时候,我便发觉自己再也无法理直气壮的将恨意发泄在这个尚且不能独自存活的小生命上了。他是别无选择被我带来的,要按道理,他或许更该恨我才对。   可要问我是不是爱这孩子,恐怕也未必。他是北朝的皇子,将来势必要为北朝尽忠,像他的父亲一样——他的功绩和成就必然来自于对南朝的倾轧,而当他喜气洋洋地把他的胜利展示给我看的时候,我能由衷地为他高兴吗?   一边是对孩子的天生母性,一边是对故国的舐犊之情,这样的两难终于也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昭仪,该用膳了。”银叶把膳食端到我面前。清奴走了后,她就成了近身随侍我的人。大概清奴的例子让她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前景,所以她事事尽心尽力,务必要做的比南朝的侍女更好,这其中也包括逗我开心。   “刚才尚食局的内人来送膳时,与奴婢聊起鸿池那边的曲水会……”她见我望着婴儿发呆,便含笑道:“她有好友在那边掌御膳,说今日的曲水流觞好不热闹,特别是陛下令人以三皇子为题,执酒的大人都要为皇子作诗。”   今日正是上巳节,除了我殿里,宫中众人都随奚铮去城外的鸿池宴饮作乐了。所谓曲水流觞,乃是上巳节盛行的游戏:由众人排列坐于蜿蜒的水渠两旁,将酒杯置于上游,随水漂流,停驻在何人面前,何人便要饮酒作赋。这游戏在南朝士族之中被视为雅戏,就不知道北朝这些臣子们吟诗作赋的水平如何。   我兴致缺缺,端过碗来默默进食,并没有接银叶的话,她便再接再励道:“皇子才出生两日便这般受宠爱,这是前所未见的,依奴婢看,三皇子将来必然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我搅了搅碗中的肉糜,随口一句,“还能如何不可限量?”   “昭仪何必明知故问呢?”银叶用托盘遮着嘴笑道:“当初二皇子出生时,卢贵嫔可是人前人后都一副二皇子必能继承大统的意思,如今陛下对三皇子的喜爱犹胜当初对二皇子,这说明什么?何况昭仪您的位份又比卢贵嫔高……”她剩下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这大概也是光极殿里所有侍从的心愿,若是日后的天子出自这里,他们就真的鸡犬升天了。   可我没银叶那么乐观——或者也没那么在意,提醒她道:“就算祀儿超过二皇子,将来也未必没有皇子超过祀儿,而且别忘了,陛下尚未立后,跟庶子相比,嫡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银叶对此却不以为意,“昭仪不用妄自菲薄,陛下对昭仪如何,我们人人都看的见的,将来昭仪不是母凭子贵,便是三皇子子凭母贵,总归占一头的。”   她说的那般笃定,就好像已经看见我登上皇后宝座似的,我无奈笑笑,也不想跟个年轻宫人解释我们母子在南北夹缝中的微妙地位。就这么闲聊了几句,刚过了午时,殿中局派人来报,奚铮往我这来了。   这个时候曲水会肯定还没结束,什么事让他这个此时前来?我把碗筷还给银叶,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奚铮就带着穆鸾台进了殿里。   如今还是春寒料峭,他却已经换上了春天的袍服,浅色的衣服上绣着如意云纹,外面只罩着件镶毛的织锦披风。不过奚铮进屋后并没有马上入内室,而是先解了披风,在银炉边把身体烤暖和了,再靠近我。   “胃口怎么样?”他见银叶端着食具告退,随手掀开了一个盖碗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反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陛下中途离席,也不怕扫了大家的兴。”   “年年上巳节都是这样,离席一次又能如何。”奚铮无甚所谓,“你和祀儿也不在,我觉得无趣,就回来了。”他说着向乳娘招手示意,似乎要抱孩子,那年轻的乳娘目中闪过几分犹豫,有些不敢把脆弱的婴儿交给一个男人。奚铮好笑地斜了她一眼,径自把孩子接了过来,很熟练地用左手拖着孩子背部、脖子和头,右手则拖着孩子的屁股和腰。   “怎么,你还怕朕把孩子摔了?朕可是抱过三个孩子的。”他打趣乳娘道,同时低首亲吻孩子的脸蛋,也不管孩子听懂听不懂,亲昵地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时下达官贵族的新生幼童一般都先起小字,待到年龄稍长,长辈才会根据其品性或期望,取一正式名字。奚铮说“祀”与“巳”同音,也与“四”同音,恰好合了孩子出生的日子和家里的排行,所以才起了“祀儿”这个小字,并且对此名似乎十分满意。   孩子在奚铮的逗弄下很快睡意全无,但他并没有啼哭,而是一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边伸着两只小手不停对着奚铮抓握。奚铮稍稍抬起脸来,保持在孩子差一点就能够到的地方,眼带笑意地看着小家伙努力又徒劳的样子。   “你看,这是今日誊写出来的大臣们的诗作。”他最后把一根手指递给孩子,满足了他的欲望,随后让穆鸾台把一个漆盒摆到我跟前,示意我打开。那里面有一沓子诗稿,大概就是银叶所说的曲水流畅上朝臣为祀儿写的诗词。我粗略翻了翻,多数是些不切实际的赞美之词,奚铮则特意让我看最后一首,说那是今日曲水会上评出的最佳一作。   只见精致玲珑的“松花笺”上写着一首七言绝句:晓报红雪樱桃发,垂絮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童子捉柳花。   “乍看疏野无奇、粗略草率,然而真正的天伦之乐不正是如此么。”奚铮见我看完,做出了这般评价,复又去逗弄祀儿,而我缓缓放下诗稿,望着坐在身边的奚铮和他怀中的孩子,只觉得人生恍如隔世。   万物复苏之时,慵懒的午睡起来,头脑尚未清醒之时也无甚思绪,便悠闲地看着小童把玩花草……是啊,如果还在南朝,大概我现在也沉浸在这番情*趣之中吧。然而修思也好,南朝也罢,那些浓烈的情爱与记忆已经遥远的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我的今生通过这个孩子,业已与奚铮绑到了一起,千头万绪,不知还能从哪里解开。    ☆、燕归来   在上巳节过后,我的心境似乎有了些变化,尽管我羞于承认,可是我却骗不了自己——我渐渐死心了。   来北朝两年多了,初时的尖锐和锋芒变得黯淡无光,尽管还不想对现实妥协,可也提不起精神再事事意气相争。毕竟十年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在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中,我终于也一步步消磨了锐气,一步步沉沦了下去。   我原以为我会和那些乖乖接受自己命运的和亲公主有多少不同,然而到头来,我其实也跟她们一样。她们之中的一些不见得倔强就输于我,但是到后来,都同样无所谓情不情愿了吧。   但是奚铮对此却很高兴,因为在他看来,我只不过是变的温顺了,他把这看做是自己不懈努力和孩子的功劳,因此愈发同我亲密起来,这让我在外人眼里看来,无疑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地位。可是这种表象是把双刃剑,好的是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对我客客气气,冷言冷语少了很多;坏的自然是嘴上客气,心里的嫉恨不减反增,只怕有一天我若势弱,跌的会比原先更惨。   转眼祀儿的满月就到了,宫中按民间习俗,邀请近亲宗族举办“洗儿宴”。奚铮白天亲自前往太庙设祭享祀神祖,我则在这时于自己殿中见了几位来道贺的内外命妇,这里面就有清奴。   这是她离开我身边后,第一次进宫谒拜,因她的侧室身份,晚上她并无资格参加宫宴,所以她特意提前来见我。   “如今公主已平安生下皇子,奴婢总算是放心了。”她还对之前卢妃的那次闹事心有余悸,进宫见到我一切都好,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也在打量她。只是几个月的功夫,清奴已经完全脱去了少女青涩羞怯的一面,如果说她做宫人时尚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雏菊,那么现在就已经是盛开的花朵了。   “你在王府里还好吧?”见她神采奕奕的模样,我想她的生活应该是不错的。   果然,清奴语笑嫣然道:“奴婢很好,殿下和府中其他人对我……都挺客气。”   客气似乎不是该用在夫妻之间的词,其实我听说奚峡待在军营里的时间远远多于待在自己府上,而且其冷淡的性格对枕边人亦是一样。不过这世上总会有像清奴这般,只要单方面的付出就能感到快乐,我没资格评断其好坏,但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我却不得不提醒她。   “眼下卢氏不在,你一切都好说,但她还有半年就能回来了,到时你可要万事小心。”   “公主放心,奴婢明白的。”清奴点了点头,反而冲我狡黠笑道:“公主您恐怕不知道,其实有卢妃这样的主母,对奴婢也算是一件好事,正是因为府里的人都讨厌她,所以他们才会对奴婢客气。”   我顿时了然: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王府中人大概都指望着清奴能杀杀卢氏的威风吧。可是这种同盟历来如履薄冰,顷刻间便可翻覆,因此我郑重对她道:“如此虽好,但你也小心被别人当了枪使。”   清奴却殊无怯意,“奴婢也明白他们只想坐山观虎斗,但这也无妨,卢妃招致众怒,自己绝了自己的后路,听说殿下早已不与她同房,那我何需同她斗?只要我服侍好殿下,最好再能有一儿半女,便谁也不用怕了。”   她说这些时条理分明、胸有成竹,竟让我一瞬间感到眼前人有些陌生。然而不得不承认,清奴的话才是深宅大院内的生存之道,她能自己悟出来这些,并且身体力行,已让我自愧不如。至此,我觉得我无需再为清奴担心,她虽然投身到漩涡中,却已由一株小芽而逐渐枝繁叶茂,与她相比,反倒是始终不愿随波逐流的我,左右徘徊、枝叶萧瑟。   送走了清奴不多时,穆鸾台来禀报我,有外臣在宣光殿等待觐见,而其实这才是我在这一天之中最期待的时刻。   **********************************************************************   “臣,中书侍郎羊尚之参见昭仪。”说话的人抬起头来,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儒雅文士,也是此次南朝派遣来为我生下皇子道贺的使臣。   我见此人风姿丰伟,不似田义宪之流鲁钝,已是心生好感,更令我意外的是他竟也是位中书侍郎,这么说他与修思做过同僚?   虽然奚铮告诉我修思回到了南朝,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究竟如何,我却一无所知。出使期间无故失踪,又牵涉到与我私逃的事情,不知阿夙有没有处罚他。我没有隐瞒心中的急切,问羊尚之道:“羊使君既任中书署官,是否认识侍郎陆修思?他……他如今何在?”   羊尚之似乎已料到我有此一问,如常答道:“陆使君如今外放江州刺史,都督江州、晋州、吴州三州诸军事,臣北上途中,路过江州,还蒙陆使君招待过。”   江州刺史?这官职让我不觉一愣,虽然刺史与中书侍郎同为四品,但外放无疑是变相的降职,可江州又不同,这是军事前线,何况修思还总管三州军事,这便是身负军权,国境稍有冲突,他就首当其冲。他一介文臣,怎么派了这么个官?   “修……陆使君从未领过兵,陛下怎么会派他去管辖要冲之地?”我不由担心,这种又苦又累还危险的差事,修思怎么受得了?可是羊尚之却告知我,江州乃是修思自己选的。阿夙原也不想重罚他,只是暂时外放他去地方,不久就会召回,可后来不知修思如何说动了阿夙,派他去了江州。   这么说着的同时,羊尚之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我道:“臣离开江州时,陆使君委托了臣一封信,说若昭仪没有过问他,便不用给昭仪,若是昭仪问起他,便请昭仪过目。”   我茫然拿过信,犹豫了一下,还是迫不及待地当着羊尚之的面拆开了。那信很短,只有寥寥几笔,写的则是:天涯乱流,为家为国,愿掩尘骨,迎燕归南。   愿掩尘骨,迎燕归南……为什么!我自己都已经放弃了,他还执意如此?我向羊尚之打听修思的消息,不过是为了最终安心。在我对修思不告而别时,我就已经做好了不被他谅解的准备,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他愿意不惜性命带我回南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安享富贵?为什么不能做个薄情寡义的人让我忘了他!   泪滴不知不觉掉落在信纸上,直到发现晕染开了的字迹,我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慌忙以袖拭面,羊尚之却始终心平气和地看着我,好似对任何事都镇定自若。等我恢复了平静,他轻轻从我手中抽出信笺,没有看上面的内容,径自将其放进宫灯中烧掉了。   “虽然不知陆使君写了些什么,但还是别留下把柄比较稳妥。”面对我的吃惊,他回以一个微笑,带着几分怜悯,“臣曾与陆使君共事过一段时间,知他能力,昭仪不必担心,陆使君虽然经验尚浅,但假以时日,他必能承担一方重任,只是……不知昭仪之心可还与他相同?”   我深深打量了羊尚之一番,奇怪他为何要关心我对修思的心意?何况他这个来道贺的使臣到目前为止,还一句道贺的话都没说。他的职位也该是阿夙身边的近臣,难道此番见我,另有别的事情?思及此处,我试探问道:“羊使君……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果然,羊尚之慎重点了点头,在环顾室外后,才对我轻声言语,“这次臣北上,除了代陛下为昭仪贺喜外,还有一事要告知昭仪。据我朝得知,北周之前遣使柔然,似有与柔然交好之意。如今北朝虽与我朝结秦晋之好,但其目的为何,昭仪也明白,这时又与柔然接触,不得不令人深思,还望昭仪于宫中能多加留意。”   遣使柔然?多加留意?原来在我貌似平静的生活之外,世间竟又有了这许多变动。柔然是草原的霸主,也曾多次南下,与北朝产生摩擦。羊尚之言下之意是担心北朝若与柔然结盟,或许会对我朝不利?   “昭仪无需多虑,陛下绝无逼迫昭仪之意。”见我一时沉默,羊尚之似乎以为我怕事,好言宽慰道:“昭仪已为国尽力,陛下不会再令昭仪为难,无论何事,都当以昭仪的安全为先。”   “羊使君,若是……”就算说以我的安全为先,可我听见的话能当做没听见吗?我怀着几分期望和几分忐忑,向他求证道:“若是如今北朝再进犯我国,我国有几分胜算?”   羊尚之思索一会,却是摇头叹了一口气,“自陛下继位以来,居安思危,只为一雪前耻,可是想与北朝抗衡……恐怕还为时过早。”然而说到这里,他又神情肃穆,正视我道:“但是我朝立业已百年,不可有傲气,却也不能无傲骨。只要陛下有心,臣等定当鼎力扶持,昭仪也切莫灰心……大齐没有忘了您。”   羊尚之重新对我重重一拜,文士的面容下透着一股矢志不渝的志气。这么多次出示北朝的使臣中,他是第一个鼓励我的人,我想他虽然没有看修思给我的信,或许与修思是心照不宣的。但愿南朝能有更多他和修思这样的臣子,那将是阿夙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这一天,我终于感受到了阔别已久的善意,有了种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欢愉。修思、阿夙、母后……尽管我现在见不到他们,尽管我或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们了,但只要他们还没有忘记我,我便永远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当我回到光极殿看到尚在安睡的祀儿时,顿悟到我对他的未来,并不是无所作为的。   奚铮身上流着一半南朝的血,可因为他对昭穆皇后的怨念,他也对南朝毫无感情。那么祀儿呢?如果我全心全意爱他,使他也全心全意爱我,使他明白他也传承着南朝的血脉,他会不会对他母亲的故国产生一丝向往和眷恋呢? 作者有话要说:  猛然发现似乎一直到现在,都没清楚交代过人物间的年龄关系,虽然也并不影响阅读,但还是补完一下,方便大家脑补吧O(∩_∩)O 女主好像表示过出场时19岁,现在应该快22了;卢双妙、奚峡与女主差不多;奚铮26、27 的样子;于氏比奚铮大,应该30左右;陆修思年龄在女主和奚铮之间;清奴、银叶之类的宫女是18岁左右的大姑娘;最后还有个即将登场的重要配角年龄最小,16岁左右。 ☆、凤来朝   晚上的洗儿宴我原本以身体不适为由,并不打算露面,但等到穆鸾台带人来接孩子时,我还是陪着祀儿一起去了。   奚铮对我这临时改意颇为意外,当晚他留宿与光极殿中,不免就打趣我道:“你今天看起来难得兴致这么好,是见到了想见的人,听到了想听的消息,所以心情变好了吗?”他靠在我寝阁的门边,目光在外殿扫视了一圈,笑的似有深意。   在他目光的终点处,是殿中摆放的诸多送祀儿的礼物,其中显眼的位置上正是羊尚之从南朝带来的贺礼。奚铮大概是看到了这些礼物,又联想到我的表现,所以才有此一说。   我去见南朝使臣的事情他自然知情,但只要他不知道我们具体交谈的内容就好。我没有搭理他的嘲讽,反刺一句,“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阴阳怪气的,我最看不惯。”   “怎么,这就生气了?”奚铮并不以为忤,凑过来瞧了瞧我的脸色,哄起我道:“你看,我明知道你会打听陆修思的事情都没阻止你去见使臣,你不感谢也就算了,还跟我生气。”   他说到最后,故意带上了几分委屈,弄的我浑身不自在,可又生不起气来,只好绷紧了嘴角,不再做声。奚铮将我的表情看在眼里,兀自笑了起来,两年相处下来,他似乎已能分辨出我的沉默到底是因为气愤,还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既然你已经打听过了,我就不用再补充了,陆修思一切都好,你放心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蹭了蹭我怀中祀儿的脸蛋。祀儿在他的爱抚下犹自酣睡,这孩子以后想必也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在洗儿宴上手舞足蹈一刻也不消停,现在闹够了,终于安静下来。奚铮端详着他的睡颜,忽然放轻了声音对我道:“既然陆修思的安危不用再担心,洛妃,你是不是也该安安分分和我过了?”   这两者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我沉默片刻,随后也轻声道:“我现在还不够安分吗?”   奚铮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算了,你就保持这样也挺好,反正来日方长。”他说着唤来乳娘,将祀儿抱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之后又沐浴更衣。等我俩睡下后,他的手带着挑逗的意思在我唇上摩挲了几回,随后侧过身子对我深吻起来。   这是我生产之后他第一次表示出要我侍寝的意思,我从他的吻和他的身体反应里也能感觉到他的热情。他今天的心情很好,我想到白日里羊尚之告诉我的消息,不禁揣摩起来:不知道等他尽兴之后,是不是个能打听的好时机。   只是还没等我权衡好,奚铮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离开我的唇,撑着身子俯视我,半是好笑半是不满道:“想什么呢?跟个木头似的,莫不是朕一年没碰你,让你连怎么侍寝都忘了?”   我望着他点漆般的眼眸,也实在是过去太少有看人脸色的经验,终究还是凭借着一股冲动问了出来,“奚铮,你……爱我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说呢?”   “既然你爱我,那你也不打算再和南朝兵戈相向的吧……”我带着一丝希望道:“所以我听说你……你与柔然交好,并不是打算对南朝不利的,对不对?”   这两年来,北朝主要都是在处理内政,并没传出大的用兵动静。羊尚之虽然暗示奚铮娶我只是为了麻痹南朝,为将来的一战争取时间,可奚铮对我的认真和对祀儿的疼爱却给我带来了一点侥幸的想法——也让他最初娶我是为彻底攻占南朝做准备,但现在……他也许会愿意与南朝比邻而居吧?   然而我一句问完,奚铮的目光却迅速冷了下来,他翻身坐起,搅乱了刚才还散布在帐中的旖旎风光。我从顷刻间凝重起来的气氛中已经知道自己越了雷池,可是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我也无法忍受一个男人一边打着我故国的主意,一边对我甜言蜜语。   “白天我见南齐使臣时,那臣子告诉我你曾遣使柔然,有与柔然结盟的意思。”我索性问到底,“我不想一个人在这疑神疑鬼,你与柔然结盟,是不是要攻打南朝?我宁愿你现在就告诉我,也不想最后从别人嘴里知道!”   “这不干你的事,你少打听!”   他寒着脸轻斥了我一声,但是对我与使臣谈论北朝的事情却没有深究,这不禁让我重燃起了勇气。我攀住他的胳膊,尽量放低姿态道:“奚铮,南朝势弱,对大周根本没有威胁,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它的君主还是祀儿的舅父,你、你就不能留着它,好歹给我留个念想吗?”   也不知道是我难得的投怀送抱还是我的请求打动了奚铮,他静默了一会,瞥了眼我焦虑的脸色,最终把我按回了被褥中,“后宫不得干政,你不该问这些。放心吧,我没打算对南朝不利。”   见他神色恢复如常,我的担忧消退了几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那……你派使臣去柔然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奚铮不耐烦地倒回榻上,但与其说是忌讳我提及政事,不如说似乎是被扰了床笫间的兴致,才显得不快。“北朝与柔然素有争端,我派使臣去柔然,就跟南朝派使臣来大周一样,都是很正常的交往。”   “真的?”我仔细审视着他表情上的每个细节,以推断他是敷衍之词还是实事求是,许是这紧张迷惑的模样不似我平时倨傲的做派,奚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别胡思乱想了。”他重新揽过我的身子,不轻不重地地拍了一下我的脸,“今天看在你儿子过满月的面子上,朕不治你刺探朝政的罪,现在闭嘴,好好伺候朕。”   他摆明了不打算再开口,我也只好停止了这个话题,勉强放松身体听凭他的摆布。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如果我在欢*好时能更热情一些、更主动一些,甚至表现得放荡一点,都能使我的请求更加动听。可惜这么多个日夜下来,我始终无法心无芥蒂地与奚铮行闺*房之事,更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我也会像父皇宫中的那些妃子一般,将自己的身体作为一把武器,只为博得帝王多一点的留恋。   ************************************************************************   满月宴之后的几天,以防万一,我仍让银叶等人注意宫中的风言风语。奚铮的嫔妃不少都出自世家,有在朝为官的叔伯兄弟,比我消息灵通的多——哪怕这些消息往往在后宫中都传走了样。   可是银叶虽然细心办事,却没打听出来近期有什么关于北朝与柔然的消息,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对这个草原上的国度产生兴趣,但见我关注,与我闲谈时便主动以此为话题。   “那都是一帮只会放牧和抢劫的野蛮人!”银叶说起柔然,甚为不屑,“只要是冬天,北边就经常有柔然人洗劫边关城镇的战报。六殿下还曾领军出关过,但那帮蛮人就像老鼠一样,一打就散了,不打又集到了一起,着实讨厌!”   我见银叶说的这样头头是道,开口闭口便是“蛮族”,就问她见过柔然人没有,银叶却摇了摇头,“没有,奴婢自小就入了宫,哪会见过那种蛮人。”她话语间不经意就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口吻,我不由莞尔,依稀觉得眼前景象十分熟悉。当初奚铮出访南朝,从未见过北朝人的我与姑姑也是把他们看的跟野兽一样,没想到在“野兽”眼里,还有比他们更野兽的国家。   不过从银叶口中,我好歹听出了柔然从来没停止过打北朝的主意。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如果奚铮打算对南朝开战,他就很可能陷入到腹背受敌的状态,而这也使得他对我的承诺显得可信了一些。   然而,就在这个传言在我心中引起的疑虑渐渐减轻的时候,繁花似锦的五月时节,一个惊人的消息却由外朝传入后宫,继而掀起惊涛骇浪——北朝与柔然正式议定亲事,以彭城王奚岄、南安公奚芸为正副使,奉备皇后文物及行殿、并六宫以下一百余人出使柔然,迎柔然公主入朝。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在后宫中的女人们心中会投下何种巨石。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奚铮早晚会立皇后,但她们多数认为皇后的人选就是在现有的妃嫔中产生,因此在我入宫之前,是卢双妙一枝独秀,等到我来了,便是我与卢双妙难分高下,结果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柔然公打乱了所有人心中的计较,也让诸妃在吃惊和诧异之外,开始等着看卢双妙或我的笑话。   卢双妙的反应,在我看来十分有趣。对于那位即将到来的皇后,她一方面因为觉得终于能有人压我一头而幸灾乐祸,另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终与后位无缘而郁郁寡欢,于是在一些公开场合,她往往讽刺完了我,自己又无精打采,很是矛盾。   至于我,虽然也对新皇后有许多想法,但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因为终于弄清了北朝遣使柔然是为了娶柔然公主一事,我最初是很庆幸的,因为跟攻打南朝相比,奚铮娶谁当皇后根本不值一提。可是转念又想,如果我对奚铮可以起到影响的话,那位柔然公主也未必没有,何况柔然之于北朝,可能比南朝之于北朝更加重要,那么她的到来,究竟会为我和我的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未来呢?   可惜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人能为我分忧,大家都自动将我的心思看做了失望,光极殿中当差的人自不必说,于氏来与我喝茶时,也总会有意无意地宽慰我。仅以心胸而论,我觉的她才是当之无悔的皇后人选,因为她对于后宫中任何一名新成员都不会妒忌,而且总是能为奚铮的行为找到各种各样合理的解释。   “陛下看似万人之上,可所受的束缚其实比平民百姓不知几多,与柔然和亲是对两国边界争斗最好的解决办法,也是陛下当为之事,还请昭仪不要介意,陛下心中所爱仍是昭仪无疑。”这就是于氏对这件事的看法,我想就算奚铮亲口对我解释,大概也不会比这更好听了吧。   就这样,在无数人的议论、猜测、想象和等待中,神兴三年的冬天,经过数个月的跋涉,这位郁久闾氏的公主带着她车七百乘、马万匹、驼千头的嫁妆,从千里之外的柔然王庭来到了洛阳,成为了奚铮的中宫皇后。    ☆、胡音子   我站在徽音殿诸妃行列之中,看着宫女列队簇拥着一位盛装少女一步步走向奚铮,仿佛看见了两年多之前自己的身影。那时的我从这个位置上看去是什么样子的?面上全无表情、目光含冤带怒,恐怕多么华丽的服饰也不会让这种女人看起来美丽吧。   不过眼前的少女与当年的我显然不同,她十分年轻,不过及笄年纪,有着连持重端庄的皇后礼服也遮盖不住的活力;她的肤色异常白皙,发梢微卷,眼珠子都比常人要浅上几分。可是她与我最大的差别并不是外表,而是她的姿态:她直视天子,嘴角挂着浅笑,昂首迈步,微微抬起的头颅使得四周比她身量高佻的宫女反而显得低声下气。   是的,这位郁久闾公主的姿态是骄傲的,这一方面来自于她皇后的身份,更多的则来自于她强大的祖国。   在我想象不出的比北朝更遥远的北方,她的祖国控弦数十万、志陵中夏;她的父亲处罗可汗与北朝常年征战,旗鼓相当。听人说她在南下的路上,但凡涉及朝向尊卑,都不遵循北朝坐北朝南的规矩,坚持柔然的以东为尊,迎亲使彭城王数次提醒,公主却说“在见到你们的皇帝之前,我还是柔然的公主。”   便是这样的一位公主,接过了中书令呈上的金凤印玺,捧着它沿御阶而上,端坐于奚铮右侧,目视下方,仿佛理所当然,而我与诸妃朝臣一起跪拜,不得不满心羡慕,却又羞耻和叹息。我羡慕的是她能有一个深感自豪的故国,喟叹的是自己与她同等出身,却名难符实。   第二次见到郁久闾氏,是在册立的第二天。从这天起,后宫便有了女主人,也有了我们这些嫔妃每天都需要去参见的对象。   在皇后的含章殿中,我与诸妃依品级跪坐在郁久闾氏下首,皇后坐于独坐榻之上,与她左右两边的柔然侍女已经是完全的北朝装扮。在这些侍从之中,我还见到了好久没见到的保夫人,听说她被任命为长秋卿,已然全权管理了皇后所用官署。   “各位娘子都依礼来向我问安,我很高兴。”郁久闾氏对我们略略扫视了一圈,笑的毫不拘束。她今日并未着皇后礼服,仅是一身日常的绣双碟花棉长袍,这使她看起来十分活泼,也突显了少女气息下的可爱,“我初入宫,还不认得娘子们的姓氏位份,娘子们可以一个一个告诉我吗?”   皇后只说了这两句,便能听出她的汉话并不特别流畅,夹杂着奇怪的口音,很可能是由于和亲而临时学的,不过因为大多用的都是简单的词语,反而显得亲切。我们依次上前自我介绍,程序与我第一次见后宫嫔妃时相同,只是没想到我才说完,就引起了皇后的兴趣。   “你就是南齐的公主?” 郁久闾氏望着我,目露好奇之色,“我早听说宫中还有一位南齐公主,原来就是你,你真漂亮。”   她以“你”“我”相称,不知道是不会说“昭仪”,还是不拘小节,但我从她坦然的笑容中感觉到的是纯粹的好意,遂而也笑着对她颔首,“皇后谬赞,皇后豆蔻年华,清丽明媚……也很漂亮。”   怕她听不懂我的形容,我最后也用了“漂亮”二字。果然郁久闾氏发出愉悦的笑声,竟从榻上起来径直走到我跟前,脱下手上的一只镯子递给了我,“这是我从柔然带来的,送给你做见面礼吧。”   相较于仪式意味极浓的晨昏定省,她这样的随意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一旁的保夫人却冷着脸站了出来,对皇后规诫道:“皇后,刘昭仪只是陛下妃妾之一,无需特殊对待。”   “我并不是只送她一个人。”郁久闾氏不以为然地回头看了保夫人一眼,接着便命柔然侍女捧出一个盒子,其后每位嫔妃上前回禀,她都赐了一份礼物。不过所有人中,只有送我的镯子是她亲自递到我手上的。   保夫人对她这种做法仍旧不能苟同,又对她说,“后宫嫔妃来向皇后请安是规矩,皇后也无需这般赏赐。”   这回郁久闾氏干脆当做没听见,也不再回答她,仅是面对我们笑道:“我虽然是皇后,却比娘子们都年幼,懂的少,连话也说不好,还请娘子们多与我亲近,不要疏远我。”   这日上午的请安便是在如此轻松简单的氛围下结束了,诸妃们前脚离开了含章殿,后脚就开始议论纷纷。她们也同我一样,看到了册立那天郁久闾氏的高姿态,所以现在多半意外于皇后比想象中的平易近人、客气谦恭。   “而且看她对保夫人的态度,恐怕日后又有的瞧了。”一位嫔妃窃窃笑道,引来了几人附和。她们对保夫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当初我与保夫人争执时,也是在旁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戏,如今又来了个靠山更硬的皇后,自然兴致迭起。   “人家是皇后,凭她对保夫人怎样,我们也是学不来的。”忽然有人冷不丁一句打断了那几人的议论,接着又瞥了我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大概只有昭仪例外,看皇后今天对您格外看重,您应该也可以有样学样的。”   我与卢双妙四目相对,她每次与我碰面,不讽刺几句就好像浑身不舒服。我照旧没有理她,而其余人对这情形见的多了,也已不似当初那样乐于随着她一同嘲笑我,何况眼前的柔然公主才是她们新的关注对象,对卢双妙和我之间的纷争便没那么在意了。   卢双妙一句话说完,见大家都没什么反应,不禁更加气闷,冷哼一声,加快步伐脱离众人独自而去。这时就有几人对着她的背影轻声笑了出来,谈论的话题又从皇后身上拐到了卢双妙身上,说奚铮怎么怎么冷落她,又耻笑她怎么怎么没有自知之明。   我坠在诸妃后面,默默听着她们的闲话,不由生出几分感慨。后宫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旧人落幕、新人登场,周而复始永不停止。卢双妙好歹还曾辉煌过,可依然改变不了她成为昨日黄花后所受到的冷眼,而我呢……等到在新皇后的光环照耀下退去色彩的时候,也势必将重复卢双妙所走过的路。   然而,就在诸妃们预言着卢双妙不再荣光的前路和新皇后可想而知的得势时,事实却又朝着有些不同寻常的方向发展起来,因为就在册立皇后第二天的晚上,奚铮没有再次驾临含章殿,而是来到了我的住处。   ***************************************************************************   “陛下……来这里?”我正准备就寝,听到殿中局的禀报,也不禁有些意外。奚铮立柔然公主为后,无疑是为了向柔然示好,可他才过一天便转宿别处,岂不是大大失礼?   “怎么,你不欢迎朕?”奚铮跨入殿内,看到我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惊讶,又加了一句玩笑,“或者是以为朕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心里吃醋呢?”   可我一点没有想笑的感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宫人帮他宽衣解带,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奚铮嗤笑了一声,暂未答话,等他坐到我身边后,才凑到我耳边低声笑道:“一个15岁的小丫头而已,我能有什么兴趣?所以你不用担心,你比她好多了。”   他虽然是向着我说话,可这只把郁久闾氏当个摆设的言下之意却并不能让我高兴,我偏身避过他的耳语,忍不住冷然道:“你立她为后,又毫不尊重地拿她同我说笑,兔死狐悲,我听了反而更担心。”   “你这叫什么话?”奚铮皱起了眉头,不悦地看着我,“我亲近你还不好?你倒替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兔死狐悲?我怎么就让你悲了?”   同为女子,看到郁久闾氏,看到卢双妙,我怎么可能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是特例?但我知道这话真说出来只会难以收场,遂而就此打住,而奚铮也陷入了沉默,气氛顿时沉重了下来。   就在这时,乳母抱着祀儿来拜见奚铮,因他以往来光极殿中都会先看看祀儿,所以乳母才养成了这个习惯。她怀中的祀儿已经九个月了,十分好动,而且这孩子似乎能意识到在这个时间会见到谁,因此当他看到奚铮时,总会向他不停摇晃两只小手,想要跟他嬉戏。   孩子的出现让奚铮表情缓和了一些,他抱过孩子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祀儿便开始拉扯、研究他革带上的各种挂坠。   “好了,我们何必为了外人置气。”定定地注视了祀儿一会,奚铮终于打破了僵局。他靠到榻上,把祀儿放到了我们两人之间,任凭孩子在他周围爬来爬去,“我来你这只是想放松一下,你就不能说些开心的事情?”   可惜我浑浑噩噩度日,并不觉得何事值得开心,而且奚铮竟觉得这里能让他轻松?我都感到不可思议。犹记的我们在这殿里互相争执、打骂过不知多少次,那些心神俱疲的日子他都忘了不成?   可对我的疑问奚铮只是一笑了之,他闭目养神,悠悠解释道:“你同我再怎么不愉快,出了这个殿就都不算大事了,何况你这么直白的性子,总不至让我劳心劳力猜度完别人,再来劳心劳力猜度你……”说到这些,奚铮重新睁开眼睛,转首看着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祀儿,须臾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洛妃,你说要是这宫里的人没有那么多权势的牵扯,只像寻常家人似的,夫妻互爱,儿女绕膝,那该多好?”   是的,那是很好,“可是并没人逼着你加入这权势的角逐,是你自己愿意的。”面对他一时的惋惜,我只能这么回答。是你自己选择了纷争,选择了娶你并不爱的女人,甚至是你自己在这宫里播下幽怨、嫉妒、猜忌的种子,那你如今又可惜什么呢?   “你体会不了,你虽也出生皇家,却到底不是男儿……”奚铮摇了摇头,语气疲惫。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一个普通的道理,难得的既没有对我极力证明,也不求我来赞同。   “我生而为太子,是没有退路的。”他躺下身子,枕在我的腿上,一边茫然地望着帐顶发呆,一边下意识地与我五指相扣,“不管是我自己愿意的也好,被逼着选择的也好,我只知道这一条生存之道,也只知道必须不停向前,因为哪怕稍停一刻……等着我的就是万丈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伙伴留言才意识到今天是七夕节(哎呀老妇女都忘了这节的存在了= =),那就现编一段小剧场吧 \(^o^)/ 奚铮:朕就没泡过你这么难搞的妹子!又高冷又傲娇!虽然你是白富美,但朕也是高富帅啊,哪点配不上你? 刘洛妃:修思才算高富帅,你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奚铮:哪两个字? 刘洛妃:土豪。 奚铮:胡说!为什么? 刘洛妃:因为你文艺细胞不如修思多。 奚铮:文艺细胞是个什么鬼!你看看李后主和宋徽宗,文艺细胞就是败家玩意! 刘洛妃:可我就是喜欢文艺青年,你么……我只想到四个字。 奚铮:哪四个字? 刘洛妃:二逼青年。 奚铮:二……二、逼?朕哪里二了?朕明明是现下流行的霸道总裁!按照套路,你被霸道总裁爱上应该非常感动才对。 刘洛妃:然并卵。 奚铮:为什么? 刘洛妃:有四个字很好地回答了你。 奚铮:……又是哪四个字? 刘洛妃:十动然拒。 ☆、无俗念   这一日的夜晚,奚铮的言辞间流露出了少有的示弱。我并不知道他在其他嫔妃面前是什么形象,但回忆我与他相处的时候,看到的往往是他波动不定的心思、起伏巨大的情绪,而不是心怀城府、胸有丘壑这类常常加诸于帝王身上的品质,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放松?   可是既然选择了自己路,就该有相应的觉悟。想站在高处,怎能不奈严寒?奚铮选择了坐拥万里江山,便不该再要求旁人来体谅他顶点背后的牺牲,更何况连那些“牺牲”都是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   大约过了今夜,奚铮就会把他这些短暂的伤春悲秋通通放到一边,再一次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他的江山之中,所以我并不可怜他,他应该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   转眼冬去春来,又快到了一年的上巳节,今年奚铮取消了劳师动众去城外举办曲水会的旧例,而将聚会改到了华林园,因为他把祀儿周岁的“试儿”仪式推迟了两日,与上巳节合并到一处在园中举办。此次与会之人比去年大有减少,除了皇族宗亲外,仅几位权贵近臣,可见在私生活上,奚铮也不过像个寻常父亲一般,乐于拿自家孩子在亲朋们面前炫耀。   过节这天,主衣局送来了幼儿礼服和冠帽来试穿,宫人们好不容易让祀儿安分穿上衣服,头冠却死活戴不上去,祀儿使劲摇晃着他光光的脑袋,看着手足无措的人们咯咯直笑。   “把冠给我。”我从银叶手里接过小金冠,蹲在榻边与祀儿平视,也并不出言威胁或好言劝说,只是皱着眉头露出不满的表情。这孩子与我对视了一会,眼神开始飘忽,不多时便安静了下来,等我把金冠的带子给他系好,他就顺势搂着我的脖子,要我抱他。   祀儿已经可以在乳母的搀扶下自己走路了,这个进步让他好动的个性暴露无遗,光极殿里几乎没有他未摧残过的地方,因此他现在不喜欢再被别人抱着走,可唯独对我是个例外,他很喜欢我抱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骨肉间天生的心灵纽带,也并不知道这算不算宫人口中的母子情深,可我必须承认,我已为当初不想要他而心有愧疚。当他大哭大闹不买所有人的帐,可在我面前憋着眼泪撒娇讨好的时候;当他在我身边从一个无知无觉的小生命到会蹒跚而行、咿呀学语、表达喜怒哀乐的时候,我都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会认为他是个面目可憎的东西。我甚至不用以爱为条件让他将来眷顾南朝,因为就在我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他已经不计条件的全心全意爱我和信赖我了。   “祀儿今天乖一点,阿娘就带你出去玩。”今天是他的节日,我终于还是如他所愿将他抱了起来,祀儿也很用力地回抱我,仿佛在仔细品尝这种亲密接触的滋味。   就这样抱着他在殿里走了几圈,外面人来报,皇后来了。   “这孩子生的真好看。”郁久闾氏踏进殿里,正看见我让乳母把祀儿抱走,孩子抓着我的衣服依依不舍,她便走上前来打量祀儿的模样,露出一种对小动物般的喜爱。   我笑笑没有接话,打发走了乳母,便请她入座。她还是第一次主动拜访我,不禁让我好奇她的来意,不过她却在环视了一番光极殿后,简单说道:“我以为三皇子是今天生辰,原本准备了礼物,没想到他是前天的生辰,为表示歉意,就自己送来了。”   “皇后何需如此客气,有这份心意便足矣。”我接过那套精致的小马木偶,对她的境遇不禁到唏嘘。祀儿三月初一的生辰,只因奚铮要将“试儿”与上巳节合办,才把这日子推迟了两天,而宫里竟然没人告诉她。   如今人人都已知道,尽管奚铮在公开场合照顾皇后的颜面,可除了册立当天的晚上,他再也未在含章殿里过过夜。这明捧暗贬的意思十分明显,宫里人惯于看碟下菜,对她的态度也早已不是去年她初来时的样子了。可是郁久闾氏并没有愁容惨淡,每日的晨昏定省里,她依旧笑吟吟地面对诸妃。有幸灾乐祸的,说她是强颜欢笑,我虽不这么认为,可无论如何,我想一个15岁远离家乡独自在异国深宫生活的少女,必然背负着外人难以体会的心情。   因着这些许的同命相怜,我没有拿对旁人的那套若即若离来招待她,见她不时端详墙壁上的南朝画轴,便请她自取自己喜欢的作品。   “我是粗俗之人,只是觉得好看,也说不出门道,何必让这些画明珠蒙尘呢?”郁久闾氏摆了摆手,不到半年的时间,她的汉话已熟练有余,可见下了相当的功夫。   “皇后是一国之母,妾家乡的玩物若是能得您的赏识,岂会是明珠蒙尘。”我又命人端出南朝的糕点请她品尝,自己瞧了瞧殿中的摆设,对她道:“皇后若是喜欢什么,只管明言,不过是身外之物,哪有交心重要呢。”   “……交心……”郁久闾氏把这个词咀嚼了几遍,对我展颜笑道:“最初见到昭仪时,我便有亲近之心,可是……昭仪是陛下宠爱之人,我怕入不了你的法眼,但昭仪如果也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当然非常开心。”她说着拉起我的手,“我们同是和亲之人,如果昭仪不嫌弃,我喊你姐姐可好?”   我连称不用,倒也不是觉得担不起她一声姐姐,只是认为凭空如此拉近关系,反而让我不好与她相处。   “姐姐不必多虑,我们际遇相似,所以有些事情,我比别人看的清楚。”郁久闾氏却不理我的反对,径自叫了起来,“我也不是白叫你这一声的,我只希望等到姐姐得势之时,仍能对我友善,不至于让我晚景太过凄凉。”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禁纳闷起来。原本以为她是宫里待的无聊,选了我这么一个可能有共同话题的人来解闷,现在看来又不像这么简单。   “……皇后……何出此言?”我下意识地安慰道:“陛下既然立您为后,自然有他的考量,凭妾怎样得势,也越不过您啊。”   郁久闾氏默默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对姐姐坦诚以待,姐姐却不肯承我的情吗?”她悠闲地吃完一块糕点,等我打量好了她,才挥挥手遣退下人,凑近我道:“我入宫几个月了,已经看的出来,陛下不会亲近我的,也不会让我生育儿女,如果不出意外,将来太子之位必定是姐姐的三皇子,到了那个时候,我这名存实亡的皇后就要仰仗姐姐了。”   她……是想和我结盟?!我的纳闷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吃惊,这四年里无论旁人说我多么得宠,却总是敌意大过好意,对我最好的,也无非就是能说几句宽慰话的于娘。没有人想要成为我的盟友,我也从没想过自己有值得结盟的价值。   “皇后是不是想的太远了?”我沉思了一番,终于也对郁久闾氏实话实说,“只要柔然依旧强大,皇后地位必定无忧,何惧晚景?陛下目前冷落您,可能是因您尚年幼,再过几年……”   “再过多久都是一样的。”不待我说完,郁久闾氏肯定地打断了我,“我与姐姐的区别并不是陛下个人的喜好或我们的姿色,而恰恰是因为柔然强大,陛下才会防着我,他是绝不会让柔然有机会控制北朝的。可姐姐不一样,南齐弱小,陛下将来若想并吞南齐,姐姐和三皇子就是他笼络人心最好的人选。”   “奚铮不会攻打南朝的!”我被郁久闾氏最后的话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他曾亲口答应我,他不会对南朝不利的。”   “也许吧。”郁久闾氏无甚所谓地摇了摇头,“也许陛下自己不会攻打南齐,但也不保证他不会让三皇子继承这个志向,否则,他为何娶姐姐呢?”   我久久不能言,羊尚之的话再次闪入我的脑海,为何他与郁久闾氏都如此肯定奚铮娶我是图谋南朝,而不是因为……因为……   “难道姐姐不信?” 郁久闾氏见到我的反应,大大惊奇道:“我听说陛下当初用到手的两座城池换姐姐一人,如果不是图谋更大,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总不会是他倾心爱慕,要美人不要江山吧。”   郁久闾氏如此解释,却让我犹如被冰水兜头盖脸,猛然意识到我认为奚铮娶我的理由,其实就是她那句讽刺。是的……就算我不相信奚铮能爱我一辈子,不相信自己能左右北朝的举措,可这么多个日与夜下来,我已经相信了——相信奚铮对我是动心的,相信他并不是把我当成一个纯粹的工具。可面对郁久闾氏给出的另一个可能,我却不愿相信,不仅怀疑,甚至心底深处还有一股痛苦和愤怒。   为什么我会痛苦和愤怒?如果我仍然将奚铮视为破坏我一生幸福的罪魁祸首的话,本不必为他对我的利用感到意外,可我现在却不能接受他利用我和祀儿一统南北的假设,是因为……我也对他动心了吗……   “姐姐?”不知过了多久,郁久闾氏轻轻唤了我一声,拉回了我一点点神智,我茫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在鬼使神差的驱策下,向这个超出了年龄的成熟少女求证道:“你觉得奚铮……没有一点真心吗?”   郁久闾氏沉默了半晌,而后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卷起了自己的一截袖子给我看,我看到她白皙的小臂上,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痕。   “这是我豢养的狼咬的。”她也看着那道伤痕,淡色的眸子仿佛洞悉了这世间的一切,“我把它从小喂到大,甚至睡在一起,我很喜欢它,我相信它也喜欢我,可后来因为它偷吃羊圈里的羊,我打了它一下,它就狠狠咬了我一口。”说完这些,郁久闾氏又把袖子放了下来,直视我道:“看得出来,姐姐是重情之人,可是有些事情真不真心并不重要,如果一开始就没有真心,那我被咬时,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溅罗裙   我想那些认为郁久闾氏在强颜欢笑的人,都错看她了,她并没有强颜欢笑,因为她根本没把真心放在奚铮身上,自然就不会为他的态度伤心。   这位柔然公主应该是和亲人选中的理想代表,目标纯粹、态度明确。与她相比,我就有太多不必要的杂念:在责任上,既希望通过软化奚铮为南朝争取生存空间,私心里,却又总想让感情有个着落,无法完完全全投奚铮之所好。   看来只能可惜我未从小就被当做和亲之女培养,享受了19年的爱恨痴痴,如今再回归无欲无求已太难太难。   我便是带着这样万千纷乱的头绪出席了祀儿的“试儿”仪式,整场宴席上如坐针毡、魂不守舍。奚铮却心情大好,因为祀儿非常给他张脸,这孩子在满桌子琳琅满目的玩物中先是抓了一支笔,又抓了一把弓。众人纷纷道贺,说祀儿将来必定文武双全,乐的奚铮把他抱起来,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天,祀儿也正式拥有了一个名字,奚铮以前朝大诗人曾瑜的一首诗“禹功九州理,舜德天下心。安得潜渊虬,栋梁庇生民。”为由头,取其中的“渊”字做祀儿的名,将“奚渊”正式记录在了玉碟之中。   这个字和字背后的诗立刻让那些善于捕风捉影的人浮想联翩,除了拍奚铮马屁大赞这名字彩头好外,也有些人开始恭维起我来,可我看着奚铮亲书的那四句诗,反而被迫想到郁久闾氏白日里的话语。安得潜渊虬是什么意思?这只是奚铮想为祀儿许个远大志向,还是他自己不再安于北朝一国,想着终有一天功比尧舜,一统天下?   我终不是个能藏住心事的人——我对奚铮的心思,郁久闾氏的提醒,奚铮对我的打算,这三方面的矛盾交织在一起,越想越乱,让我简直无从思考任何问题,只觉得一腔烦闷,真恨不得冲上去问一问奚铮,求他给我一个痛快,也好过被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可是转眼看到仍对着弓矢纸张、珍宝服玩兴奋不已的祀儿,我又提醒自己不能冲动,祀儿还处在无忧无虑的幼弱之年,我不能连带着毁掉他的平安喜乐。于是我强制着告诫自己,不能再横冲直撞的蛮干,之前的探问已经惹的奚铮不快,无论我情不情愿,现在我都得放下身段,用温言软语来旁敲侧击。   然而就在我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开这个口的时候,却从一个没有想到的渠道,得知了一些蛛丝马迹。   ***************************************************************************   “你说的是真的?你亲耳听见的?”我一连问了清奴两遍,希望只是她断章取义,可清奴却沉重地点了点头。   “奴婢听的是支言片语,原本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是越想……越不放心……”清奴精神有些颓败,卢妃已经回到了王府,她的日子想必不如之前好过,而她意外知道的这个消息,可能更加重了她的隐忧,于是上巳节的第二天她便匆匆入宫,第一时间告诉了我。   原来昨日奚峡与卢妃在华林园参加宴席时,他军中一位幕僚去了他府上拜见。清奴接待了这位幕僚,又见奚峡回府后与他议事颇久,便有心送去两份宵夜,结果无意中听到奚峡谈及接收柔然骑兵一事,并说了一句要尽快将两国骑兵完成合编,以备不时之需。   仅仅这一句,就让清奴上了心,加之奚峡从开春起就长时间驻留军营,府中十天半个月难见到他的身影,她不禁想的更多,自己难以决断,就进宫来跟我通气。   “公主,您看……是不是很快又要打仗了?那会打哪里呢?”清奴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绞动袍服下摆。虽然她是问我,可她心里恐怕也早有了预备答案:北朝刚立了柔然的皇后,又借了柔然的骑兵,总不可能是打柔然,那除了南朝,还有哪里需要大规模用兵?   原来如此……我的一颗心越来越沉,奚铮娶郁久闾氏,不光是要与柔然暂罢边境军事,还是想让柔然助他一臂之力,一同对付南朝。郁久闾氏是知道这件事,才敢肯定奚铮一定会立有一半南朝血缘的祀儿为储君,以便让被征服的南朝子民驯服吧?   我果然是……果然还是在自欺欺人。我初来之时,自己还告诫过田义宪不要对北朝掉以轻心,结果四年的后宫生活却先软化了我的意志,让我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着这一天越晚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到来。如今,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霸业面前,奚铮何曾顾及过我的感受,而我还在这纠结儿女情长,纠结着跟奚铮之间的小打小闹,我简直愚蠢透顶!   这一次,我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奚铮不是一个昏君,别说我做不来阿谀奉承,用枕边风消磨君王的志向,就算我做的到,他就能被枕边风左右?那么直截了当的问和委婉含蓄的问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区别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后路如何,可是我的国家都要完了,失去了它,我还要什么后路?我还和什么亲!   *************************************************************************   “祀儿呢?”奚铮靠着凭几,没有看见一向主动前来的乳母,很是奇怪。   “他这两天兴奋的太过头,我让乳母带他早点去睡了。”   “男孩子嘛,好动一点是好事。”他不以为意的一笑,瞥了我一眼,这才注意到我脸色凝重,大不对劲。   “你怎么了?这是又哪里不痛快了?”奚铮正了正身子,不过语气还是轻松戏谑。他一直没少说我毛病多脾气大,大概以为我又在哪受了气。我则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烦不躁了,不如说反而有种即将揭晓一个预知了谜底的谜语时的放松。   “奚铮,你说我当初为什么愿意来和亲呢?”我淡淡问道。   “怎么了,怎么提起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微微皱了皱眉,这话题肯定让他不太痛快。   我却摇了摇头,“不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才过了四年……只过了四年,你便忍不住要让我亲眼看着我为之和亲的家园消亡吗?”   “……你又是从哪听到的风言风语?”阴云开始在奚铮的眉头上聚拢,“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对南朝不利。”   我目不转睛看他,一字一顿道:“真的?”   “你知不知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我上次没跟你计较,你别不识好歹。”奚铮撇过头去,不再与我对视,他话里话外都透着不耐烦,在我看来,这已经是个无言的信号。   我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有种大势已去的精疲力尽,又忽然想笑,笑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奚铮,干吗要撒这种迟早会被识破的谎?我又不瞎不傻,难道你发兵的时候,我会看不见吗?你还能瞒我一辈子?”   确实,其实我又何必一定要从他嘴里问出答案,等北周大军出动的时候,事实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可是有时候,别人亲口告诉你的,意义总是不一样,尤其当这个人你还在意的时候。   我忽然冲向放着妆奁的条案,甚至不用思考,一片空白的大脑就像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控制了一般。当着奚铮的面,我从镜匣里挑出一根宝蓝吐翠的孔雀发钗,金制的钗尾锋利无比,也记不得是在哪次的赏赐中从他那得来的。   “你干什么!”奚铮一下子站了起来,大概从发钗上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回忆,他加重声音命令一声,“洛妃,把钗子放回去!”   “不。”我拒绝的十分干脆,知道自己已经被冲动控制,却并不打算自我压抑。我也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事情更糟,可如果我据理力争都于事无补,卑微祈求就能有用?“你要打南朝,我不拦你,我只求你一件事,那就是等我咽气以后再打,好让我眼不见为净。”   “你在威胁我?”奚铮往前走了一步,眼中闪动着火苗,“你以为你以死相逼,我就不敢对南朝发兵了?刘洛妃,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冷冷地摇头,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其实与其说恨他,不如说我更恨的是无能的自己,“我知道,你有你的责任,但我也有我的责任,既然大齐注定要灭亡,我也不能独活,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大齐的百姓,怎么对得起朝廷,怎么对得起我的家人?”   “你不需要对得起他们!你只需要对得起我!”奚铮终于按捺不住怒气,他几步冲到我跟前,试图抢过我手里的发钗,同时咆哮道:“刘洛妃!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是我的人,是北朝的人!你需要尽忠的是大周,而不是你的娘家!”   “可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那个娘家啊!”我把手背在身后,死死地握紧发钗,心里无限委屈。我已经认命留在他身边,给他生儿育女,最后也只是让南朝多苟延残喘了四年,那我在他眼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我也不禁提高嗓门大声反驳,“你口口声声爱我,就是这样爱的吗?让我亲眼看着故国灭亡?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夺南朝?你已经有了这么一大片土地,足够北朝百姓生活,足够你建功立业,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一定要我的国家呢?”   “身为帝王,开疆扩土、统一天下,有什么不对!”奚铮跟我话顶着话,愈发怒火中烧,“就算南朝没了又怎么样?你照样是昭仪,我对你不会有半分轻慢,这还不够?难道我非得像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搏你一笑,才叫爱你?”   “所以对你来说,统一天下的虚名比一个活生生的我都重要?那你何必跟我谈情说爱?早对我实话实说,去做你的霸主,放着我自生自灭不是更简单吗!当了婊*子,何必还要立牌坊!”   啪的一下,我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奚铮一耳光。他已经许久不曾对我动粗,我脸颊一热,一阵头晕眼花,也一下子激起了戾气,原本背在身后的手摆脱他的掰扯,猛然对着他挥了过去。   奚铮一声闷哼后忽然松开了我,退开了一大步。我得以喘息,定神看过去,才发现打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根孔雀钗子,末端已经见了血,而奚铮捂着右半边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有鲜红的血液顺着他指缝间点点滴落,沾染在了他的衣襟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  真不好意思,两人又开始作了╮(╯_╰)╭ 但我发现没法让他们不作,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性格和行为模式是很难再有质的变化了。而且我也并不想让女主担任精于算计的宫斗角色,因为男主喜欢的、恨的以及想要制服的无非就是女主的这脾气。 ☆、广寒枝   我被囚禁在了掖庭宫中。   想想自己两年前还有一段拘禁于金墉城的经历,我不禁自嘲:能犯两次大罪被关的,放眼宫廷也算独我一家了吧,只是不知道这次等待着我的处罚又是什么。   当时无意中让奚铮见了血,我也有点发懵,而奚铮在短暂的惊愕后简直怒发冲冠。他不顾自己的伤势,一下子把我抵到案边,放下捂脸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在他右边的脸上,一道伤痕从眉弓处划到下眼角,被染红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赤眼的恶鬼。他盛怒之下手劲极大,我立时难以呼吸、口不能言,这时从奚铮身后闪过一个人来,从旁抱住他,意图阻止。   “陛下息怒!请招医官来查看伤势要紧!”穆鸾台从吓呆了的侍从中跃众而出。原本我们的动静就已惊动了满殿的人,可他们看到奚铮与我动手,都不敢贸然上前掺和,没想到皇帝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了伤,穆鸾台自然脸色苍白,焦急不已。   可奚铮大概已经气昏了头,根本不管他的劝阻,只顾对我怒吼,“南朝、南朝!你只知道南朝!那你就陪着你的南朝去死好了!”说到最后,他一脚踢开穆鸾台,扬声喝令外面的侍从进来,看这势头,恐怕今晚我就要先南朝而去了。然而这个时候,一个突兀的哭泣声响彻殿内,我与奚铮几乎同时一怔,转头向外殿望去。   祀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殿门外,惊恐地看着我俩,嚎啕大哭。他身后的乳母见到殿内情景,吃惊之余已知不妙,慌捂住祀儿的嘴想带他离开,可却架不住那孩子挣扎不停的身子。   那一晚救了我的应该就是祀儿的哭声,我被内侍拉出光极殿,最终没有就地处决,而是被押入了掖庭宫。   ***************************************************************************   “姐姐,你怎么如此鲁莽?”出事的第二天,郁久闾氏就来到掖庭宫中见我。掖庭宫除了关押、审讯犯事女子,同时也有普通宫女居住其中,监守不如金墉城之流严格,皇后自然容易进来。   “就算你对陛下有天大的不满,也不能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如今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你所伤,要是不处置你,他怎么服众?姐姐到底是因为什么,做出如此不智之举?”郁久闾氏少见的不再轻松,愁容满面,语气中是对我浓浓的不满。   我不知道她的忧愁和不满是因为担心我这个人,还是担心即将失去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盟友,因此并没对她详细解释,只是问道:“奚铮要借柔然骑兵攻打南朝,皇后一早就知道了吗?”   郁久闾氏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她对我摇了摇头,“详细之事我并不知情,可是也不难猜到陛下别有所图,他立我为后必然要从柔然得到足够回报,单单边境平安恐怕不会令他满足。”   “既然如此,我鲁不鲁莽又有什么关系?”我嗤笑一声,“就算我现在委曲求全,保全自己,南朝被灭之后,我照样没有立足之地。”   “日后之事,日后再想办法,你现在就把事情做绝,就能改变局势了吗?”郁久闾氏对我所想不能苟同,“而且我之前与姐姐说过,陛下对你和三皇子仍有所求,就算南齐被灭,你们的价值也不会少,你何必……”   “就是这一点我不能接受!”我打断郁久闾氏,认为她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离开原本的郎君,离开家人亲友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他们,我如何有脸以统治者的身份日后君临他们之上?皇后也是和亲之女,难道你保的只是自己而不是你的故国吗?”   “……可是若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谈何保住故国?”郁久闾氏低低回答,看似也有几分自己的感慨,可这伤怀之情在她眼中转瞬即逝,她很快恢复平静,问我道:“那姐姐现在又有什么打算?”   我还谈什么打算?如果说两年前与修思私逃是第一次踩了奚铮的颜面,那这一次在他看来,我无疑就是死不悔改、罪无可恕的人。眼下虽然尚未被人刑讯,可我已对日后不报希望,遂而只是苦笑不语。   不过郁久闾氏似乎对我还未完全放弃,她独自思索了一会,鼓励我道:“目前处境虽然糟糕,但姐姐也不要自暴自弃,陛下囚你于掖庭宫,却没有处置三皇子,只要三皇子还在,姐姐未必没有转机。”   听她提及祀儿,我心中一阵刺痛。尽管划伤奚铮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后悔,可是对祀儿,我却深感抱歉。也不知他幼小的心灵会不会记得昨夜看到的那一幕,但亲生父母之间的敌对关系往后肯定会成为他的阴影。   “祀儿……现在怎么样了?”我忍不住向郁久闾氏打听到。   “三皇子目前由卢贵嫔照看。”郁久闾氏如此说完,察觉到我面色有异,又跟着补充了一句,“姐姐是不是不放心卢双妙?这倒不用担心,三皇子是陛下托付给卢双妙的,她还不至于蠢到让三皇子在自己手里出事。”   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唯有肯请郁久闾氏道:“论理皇后是祀儿的嫡母,也请你能多多照顾一下他。”   “我倒真的很想帮姐姐照顾,可惜陛下绝对不会答应。”郁久闾氏讪笑一声,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奚铮对她防范甚重,既然不允许她有子女,恐怕也不会让她有机会去影响其他皇子,而郁久闾氏却又道:“不过正是因为陛下将三皇子交给卢双妙,我才觉得此事还有转机,卢双妙在宫中地位仅次于姐姐,陛下这么做显然是希望三皇子地位不要受你影响,可见他心中并没有放弃立三皇子的打算,如果真是这样,那姐姐作为太子生母,也不好让你变成罪人。”   她末了又频频嘱咐我静心等待,外面的事情她会为我设法打听,我却不由奇怪,觉得郁久闾氏对我尽心的未免有些过分。如果她是因为看重祀儿才看重我,那么现在转向卢双妙岂不是更为方便。   “卢双妙……未必就比姐姐可靠多少。”面对我的疑惑,郁久闾氏避重就轻的一笑揭过,似乎另有深意,“何况,姐姐与我毕竟有几分与旁人不同的情分。”   几天之后,对我的处置仿佛正印证了郁久闾氏的判断。我并未遭受严酷刑罚,而是被降为后妃末流的御女,由光极殿迁居至偏僻的瑶华宫。此宫位于华林园中,与皇宫并非一体,算是变相的冷宫,但是对于我这个伤及龙颜的人来说,仅仅降位迁居,的确已是轻判了。   时值冬末初春,我便是在这寒气透骨、沉重凝冷的季节,离开了祀儿和熟悉的宫人,开始了冷宫的生活。   *************************************************************************   说是冷宫,但瑶华宫也是华林园中的正经宫室,并不破败残缺,不过是远离繁华喧闹的皇宫中心,难以有机会在贵人面前露脸从而得到青睐罢了。   在这样一座数百年如一日的寂寞宫殿中,我的到来算是件不大不小的新鲜事,只要我在外面走动,就能看见偷偷打量我的人。按理说,我既不稀罕被奚铮宠爱,就不会为了待在冷宫而多么难过,何况这里的环境比金墉城、掖庭宫好了很多,甚至还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宫女服侍,可是我一直忧心南朝的情形,这里又没法得知外界消息,于是终日郁结下,我很快就病了。   “到了这里,御女自己得学着给自己宽心,否则说句不敬的话,您这病可难好。”姓胡的老宫娥给我做了一碗姜汤,只说医官署的人不会为了寻常风寒就来这里看病。   我看着她脸上浸透着沧桑的褶皱,感受到她一点微薄的好意,无聊间与她闲谈了几句。她说自己幼年被卖入宫中,因为没有门路,最后就被分到了这里,从此日日平淡、人生无望,但也有一个好处,多年默默无闻下来,心里也就不会为了际遇患得患失。   “奴婢从来没在南宫中当差,所以也不明白那些被贬的人何至于如此想不开,奴婢私心里觉得,就算是在那边,难道日子就顺风顺水、欢喜美满了?”   因为华林园位于阊阖宫之北,所以胡氏称阊阖宫为南宫。至于她所说的顺风顺水、欢喜美满自然也是不存在的,但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只要曾经拥有,那么失去之时必定痛心哀伤,落差越大,越是难以接受——那些受不了冷落以死终结的宠妃皆是如此,打败她们的不是别人,是她们自己的绝望。   其实我不也一样么,比起不被帝王宠爱,对我最大的打击还是在虚耗的人生中看不到希望吧。   我的病断断续续,进入了四月,天气回暖,才稍稍有了些起色,这期间郁久闾氏不方便过来,但让人偷偷传过一次消息:北朝对南朝的征伐还有诸多待定之事,尚无明确日子。这大概是一个月以来唯一算个“好消息”的消息了。   这天,我在居所附近闲坐,无所事事地看着远处几个小宫女摘花,她们还都是孩童年纪,或许是新入宫的六局小内人。在一片迎春花和山茶花中,这些着宫装的小姑娘们嬉笑打闹,脑子中尚未有太多复杂的事物。   就是在这一片嬉戏声中,忽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起初我并没意识到是在喊谁,可第二声“阿娘”响起来的时候,我浑身一震,循声看去,就见乳母韩氏抱着那小小的孩子向我走来。   我离开之前,祀儿还口齿不清,喊“阿娘”就像“阿凉”,现在却已经字正腔圆。我激动地奔过去,一把将他抱过来,怀中温暖,心里充实。   “你们怎么来了?”我被祀儿依偎着,他就像对刚会念的词上了瘾一般,不段重复唤我,我则越过他的肩膀,问着站在一旁的韩氏。   “自从御女走了后,皇子就整日哭闹,谁哄都不行,前一段时间还病了,总是在找您……”韩氏眼圈也微微泛红,对祀儿很是怜悯,可说到后来她却有些结巴,好像怕被谁听见似的,“所以……所以……”   “所以朕就让他来看看你,看看你这个心里只有南朝,根本不顾及他的母亲。”一个冰冷的声音顺着韩氏的话讲了下去,奚铮的身影从屋檐拐角处走出来,目光阴霾地看着我。    ☆、劝金船   这一次短暂的相会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虽然我还保有着后妃的头衔,但我以为奚铮必是对我彻底放弃,不会想再看见我了,谁料无需三年五载,仅仅过了一个月,我就又与他如此近距离的面面相对。那一瞬间,我除了吃惊,居然还有种松了一口气的庆幸。   他脸上的伤已经愈合,但是还有一道浅浅的印子斜跨眼睑与眼角,这痕迹留在脸上,天天会被人看见,会被人记着他是被自己的妃子所伤,所以不难想象奚铮的恼火。见我打量他的脸,他随即冷笑一声,“怎么,没刺瞎朕你很遗憾?”   我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已经过了一个月,我当时可以摧枯拉朽的意气业以熄灭,对他的怀恨如同冷却的篝火灰烬,还有零星火点,可已不再熊熊燃烧。意识到这一点,其实我也颇为沮丧,为什么我不能对奚铮始终贯彻一种态度?要么恨到不死不休,要么干脆全盘投降。然而我跟他就总是这么进一步再退一步,好不容易维持一段相安无事,又不知何时因为一次冲突前功尽弃,如此起起落落的波折,竟让我已经不知拿自己、拿他怎么办才好。   奚铮见我无话可说,也不再开腔。他撩袍坐于殿外阑干上,久久静默,似乎也在看远处那群小姑娘。她们不知道皇帝驾临,仍在自由玩耍,欢声笑语反衬着殿前沉默着的我们两人,显得分外悲凉。   祀儿在见到我心满意足地喊了一通之后,这时已渐渐安稳下来,因被我抱着,他放心地开始打瞌睡。一旁的乳母见了,便上前几步,从我怀里接过了孩子,这轻微的动静也打破了奚铮的沉默,他站了起来细细看了祀儿一眼,终于流露出几分情绪。   “对祀儿来说,纵然是无情无义的娘,也比没娘要好,朕真替他不值……”奚铮拧着眉头,忿忿不平对我道:“这次朕看在他的份上饶你一命,你日后再为南朝寻死觅活的时候,就想想自己对不对的起他!”   说完这句,他便拂袖而去,前后一共也就对我说了三句话,而在第二天,有旨意从南宫中传来:我搬回阊阖宫,迁往茅茨堂。   那茅茨堂在整个后宫中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偏僻角落,可对于我将从瑶华宫搬回正经后宫的事情,周围的人还是艳羡不已,唯独那位与我有短暂主仆关系的胡氏道贺之余,微微叹息道:“奴婢在瑶华宫里当了三十多年的差,御女无疑是奴婢遇见的后妃中最幸运的一位了,不过重新投入那修罗道,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她虽说自己不了解南宫,可所用“修罗道”一词,却很值得回味。修罗道为三善道之末,修十善心却傲慢、本性善良却嗔恨,非善非恶、非人非鬼,岂不是宫中之人最好的写照。   ***********************************************************************   对于我回宫之事,郁久闾氏是最为高兴的。尽管我御女的身份没有变化,但回宫这件事本事似乎就表示我不再是个“戴罪在身”,这让她更加相信我不会就此陨落,而且她也不用再避讳与我见面。   除了又见到她,在茅茨堂等着我的还有原先那些熟悉的侍从,这其中南朝跟来的宫人自然悉数都在,而银叶等几位往日近身的侍从也都留了下来。对此我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记下了一份感激,需知下人都是靠主人晋升的,我如今地位一落千丈,与那些另觅出处的人相比,她们的驻留就显得难能可贵。   可惜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中,我并没有看到祀儿。看来出了那样的事,奚铮已不能对我放心,他为了让祀儿能方便与我见面而将我召回宫中,却也提防着我再用自己一心为南朝的思路去教导祀儿,因此祀儿现在仍归于卢双妙名下,只是每隔几日由乳母带到茅茨堂来与我团聚。   面对这样的安排,我虽有介意,却并无太多怨恨。毕竟奚铮吞并南朝的脚步还没有停止,这就是我与他之间一个可以预见的火药,迟早还会爆发。如果离我一段距离能让祀儿少受点伤害,我也是甘愿的,不过前提当然是卢双妙得对他好。   “御女能这样为三皇子考虑是最好的,卢贵嫔性子……虽然跋扈了些,但也是万万不敢怠慢三皇子的。”这日,我于茅茨堂中见到了久未见面的于氏,在我犯事后的那段时间,她都没出现过,直到我迁回宫中风平浪静了数日,她才姗姗来迟,并为自己之前的疏远而道歉。   “于娘不必道歉,你的情形我明白。”她没有靠山,为人又低调文弱,不敢在敏感之时见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我看了看于氏神色,猜测她来见我,致歉只是其一,恐怕更多的还是要对我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说。毕竟以她视奚铮为神祗的态度,我伤了奚铮的脸,她不可能不发表意见。   果然,在对我劝慰了一番奚铮对祀儿的“苦心”安排之后,于氏小心地重提了我刺伤奚铮的事情。   “妾听闻御女是因南朝之事与陛下冲突,御女出生南朝,爱护故国之情固然可以理解,但千不该万不该,御女也不该伤了陛下啊。”一向温婉的于氏说到这里,难得露出苛责之色,“万幸陛下眼睛无碍,可脸上留下疤痕,于天威乃是莫大耻辱,御女动手之前,连一点点于心不忍都没有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氏的问题,不是我理屈词穷,而是我知道自己根本改不过来她一切以奚铮为尊的思维。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对他于心不忍?他发动战争,何曾对我于心不忍过?   “于娘……我与奚铮之间的种种,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但你应该明白,不是人人都会跟你一样的想法。”我最终没有选择对她反唇相讥,如今我已比她低了数阶,可她进屋时还执意先向我行礼,冲这份心意,我也不想让她难堪。   然而于氏今天好似带着莫大的决心而来,一定要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御女是不用与妾一般想法,可天下总有一个准绳,人人都该遵守。”她殷切地注视着我,带着一股护犊般的坚持,“论道理,陛下是天子,哪怕御女是南朝公主,也大不过陛下去;论感情,陛下这些年对御女用情之深人所共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件事都是御女有负陛下。”   我心里苦笑一声,决定向她妥协,“是的,我有负于他,不过他想要毁灭我的国家,是不是也有负于我?那就算扯平了吧。于娘,我们难得再次见面,能不能不要说这个了?”   她为难地看了看我,踌躇半晌,却还是摇了摇头,“妾也知道妾不该多管闲事,可看到御女如此对待陛下,妾总是寝食难安,陛下已经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御女就不能对陛下好一点呢?”   “我要怎么样才叫对他好?要像你一样放弃自己的一切,才叫对他好吗?”我一时冲口而出,虽然不想对于氏发脾气,可她滔滔不绝的偏帮之言,实在让我忍不住要对她说个明白,“奚铮对你有恩,可是对我没有,他哪里做到一切了?那些小恩小惠,又如何能与我故国万千人命相比。南朝之于我,就像大皇子之余于娘你,如果哪天奚铮杀了大皇子,你还能对他好一点吗?”   “这、这是不可能的……”于氏在我的驳斥声中面色惶恐,可我打断了她,禁不住涌起股怒其不争的感慨,“于娘,你也是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不仅生有皇长子,还忠心可嘉,你何至于要把自己放到低贱的位置上,连奚铮对你的不好都全盘接受?如果你喜欢这样,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我做不到!我若与人做夫妻,就需互相敬重,我不会为了奚铮,连自己的自尊和思想都不要了!”   我一通说完,换来于氏良久无言,她脸涨的通红,紧抿着唇,似乎都要哭了出来。我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绪,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于氏就像那瑶华宫中的老宫女一样,一生未曾得到过什么,所以哪怕奚铮的一颦一笑,在她看来都是巨大的恩赐,我与她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又怎么可能讲到一块去呢?   “对不住,于娘……我也不是想责备你。”我放缓了语气,释出歉意,可是有一点,我也不想敷衍她,“道不同不相为谋,于娘,我谢谢你至今对我的照拂,但我与你是做不了一路人的。”   她闭上眼睛,眉目中饱含沉痛和遗憾,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妾明白了,妾日后……不会再与御女说这些了……”   见面到了这般地步,似乎也无甚可以客套的了,于氏起身告辞,我亲自送她离去。望着她渐行渐远的纤弱背影,我也有些失落,预感着从今以后,大概就要与她分道扬镳了。不过好在几日之后,于氏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个礼盒,言明是她平日调和的合香,有安神助眠之效,希望我收下,不要因偶有争执而与她生分。我欣喜于她还能敞开心怀接受我,便也备了一份回礼,感谢她对我的友善。   日子就这样又单调乏味的流逝了月余,除了定时来见我的祀儿外,我偶尔接待的就是郁久闾氏、于氏、清奴这屈指可数的三人。绝少再有人踏足这间茅茨堂,奚铮更是自从我搬回后就没有露面过。我感到自己已经在被人遗忘的路上,也渐渐脱离了真实的世界,就仿佛于氏所送的帐中香,余味寥寥,若有若无,随时消失都不足为奇。   只是再平淡的生活也不过是假象,在这宫中,但凡还能呼吸,就不可能真被人遗忘。奚铮虽然不再见我,可有公众场合之时,我总还是要露面见人,于是便可知道在我已沦为御女并无威胁的时候,也逃不脱被一些妃妾惦记嘲讽的命运——这其中毫无悬念的,以重回宫中第二人的卢双妙为最。   她如今不仅有亲生的两个孩子,还负责抚育祀儿,而在她之上的郁久闾氏被限制插手宫中事物,又一直被奚铮刻意孤立。于是在沉寂了四年之后,卢双妙似乎再一次获得了无冕之王的地位,一时风光无限,脸上的娇媚之气都平添了三分。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被她寻衅上门,而原因却是起于孩子们之间的天真无邪。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估计要爆发日更了~~~ ☆、一叶落   每隔三天,乳母韩氏便会在早上带着祀儿过来给我问安,统共待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祀儿还不怎么会说话,我只能询问乳母他的状况,还好乳母向着我,在卢双妙那遇到什么都会对我说。卢双妙自然不会视祀儿如己出,不过倒也没有对他太坏,只是把他交给一堆下人去照料,自己不管不问罢了。   “因为三皇子不会讲话,所以二皇子经常偷偷欺负他。”乳母爱怜地理了理祀儿的衣服,对我不抱怨道。卢双妙的儿子奚洋今年四岁,正是狗都嫌的年龄,有这种行为可能也正常,但是乳母觉得他已经不是寻常的调皮,而是被纵容的无法无天,“大公主也深受宠爱,可就非常懂事,完全不像二皇子那样。”   她说的大公主是奚泫,如今已经八岁了,长成了一个小美人胚子。因为公主无关皇权斗争,且又是奚铮独女,所以奚铮对她的喜爱毫无保留。我偶尔在宫中也会遇见这个小姑娘,确实进退有度,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我对她相当陌生,因此当我在茅茨堂看到奚泫时,十分意外。   这天,我本来已经准备午歇,却听到阁外响起叩门声,有宫人上前开门,结果就看到娇小的奚泫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   “请问,刘娘子在吗?”   这真是个前所未有的稀客,我从阁中迎出来,微微笑道:“大公主是找我吗?”   奚泫见到我,先是礼貌地向我行礼,然后才道出来意,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神秘,“刘娘子,有人想要见你,我是帮他带路的……”她还没说完,忽然一个小身影从她身后摇摇晃晃地跑进来,一把扑住我的腿,撒娇地喊了声阿娘。   居然是祀儿!   今天还不到他来见我的时候,所以我搂住祀儿,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和一旁的奚泫,又见她身后没有服侍的宫人,更加惊讶,“是大公主带祀儿来的?你们……就你们两个人过来的?”   “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奚泫重重点头道:“三弟很想刘娘子,所以我偷偷带三弟来看您。”   祀儿既然不会说话,我也不知她从何而知祀儿想念我,另外还奇怪道:“卢贵嫔怎不派人跟随公主?她让你们来吗?”   奚泫对这问题露出娇俏的笑容,嘴边现出一个可爱的酒窝,“阿娘正在歇息,她不知道我们来找您。”见我目露忧色,她又马上道:“刘娘子不用担心,我跟韩妈妈说好了,要是见我阿娘快醒了,她就来接我们。”   她说的韩妈妈就是祀儿的乳母韩氏,我见这个半大点的孩子居然这般聪明又善良,心中一阵感激,连忙把两个孩子带到阁中,吩咐银叶端上几碟小食。   祀儿很喜欢我这的南朝零嘴,他从我身上跳下来,伸手就从碟中抓了一把蜜饯,然后把其中一半给了奚泫。奚泫笑逐颜开,拍了拍他的脑袋,把蜜饯塞进嘴里,也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我见她开朗活泼,又对祀儿亲密,不禁也笑了起来,问她,“大公主平日和祀儿玩什么呢?你如何知道祀儿想我了?”   “三弟平时都闷闷的,唯独跟韩妈妈来见娘子时高兴,我当然知道喽。”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微微得意道:“我们常玩躲猫猫,不过三弟很笨,很容易就被找到了。”   “不!不!”祀儿听懂了奚泫在说他坏话,皱着眉毛猛摇头。他现在除了会喊人,也会做简单的回答:讨厌的、不想要的、不对的,就说“不”;喜欢的、想要的、正确的,就说“要”。   我好笑地替他擦了擦沾上糖汁的手,对奚泫解释说祀儿还小,等他再大点,就知道躲到找不到的地方了。奚泫却惋惜地摇了摇头,“弟弟们要是长大了,就要进学,就不能陪我玩了。”她还举了奚沐的例子,奚沐今年十二岁了,在宫里这已经算是半个大人的年纪,他几年前就开始跟着先生读书,自然也不再和弟妹们玩了。   可见孩子到底还是孩子,尽管有郁久闾氏那样异常早熟的,但对于在庇护中长大的奚泫他们来说,这个世上的好恶还很简单,天大的事就是游戏,最大的不愉快就是不能玩了,大人们的争斗和心思还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事情。   我又招待了两个孩子一会,直到韩氏赶来报信,奚泫和祀儿才跟着她走了。临走时,奚泫还悄悄跟我说,她会继续偷空带祀儿来的,叫我不必太过想念。我无以报答这孩子的善举,只能又塞给她一些点心,暗想着以后好好待她。   这之后的日子里,奚泫果然说到做到,她趁着卢双妙休息或是去其他嫔妃那的时候,就会跟祀儿两个人到我这来,可能因为我不如卢双妙严厉,茅茨堂也变成了他们的游戏场所。祀儿原本已经渐渐习惯了三天才见一次我的规律,但是随着偷偷见面的增加,他又恢复了之前非常粘着我的状态。终于有一天,他不肯再跟着韩氏和奚泫回去,在地上哭闹不停。我没有办法,何况祀儿想待在我身边一点错处也没有,最后是我鼓了鼓气,让韩氏跟卢双妙直言是我留下了祀儿,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就算多见一面,也不是天大的罪过。   当晚祀儿就跟我睡在了一起,他还在光极殿时都是由韩氏带着睡觉,鲜少和我同榻而眠,所以十分兴奋,在我身旁滚来滚去。这孩子人来疯时的劲头无人能阻,我不禁笑叹,想起于氏送的香能助眠,便叫人点在被中香炉里,好不容易才让他睡去。   接着第二天,卢双妙就来兴师问罪了。   **************************************************************************   “陛下是明令让妾照顾三皇子的,也规定了你见三皇子的时间,刘御女是想公然抗旨吗!”如今她与我的地位犹如云泥之别,也不用玩弄指桑骂槐了,直截了当地责问起我来。   我安抚了一下被吓到的祀儿,淡淡道:“祀儿思念我,在我这睡了一夜,有什么大不了,如果贵嫔觉得我抗旨,就让陛下来治我的罪好了。”   就算奚铮对我深恶痛绝,我猜他也不会为这种事大动干戈,卢双妙却冷哼一声,“治你何需陛下出面?你还有脸见陛下?”她以为我是借机求见奚铮,便径自吩咐带来的宫人,“送三皇子回去!”   两个内侍从她身后过来,拉着祀儿的胳膊眼看就要将他拖走,祀儿大声尖叫,双手死死拉住我的衣摆,我也毫不客气,给那两人一人一个耳光,即不呵斥也不责骂,就这么冷冷地盯着卢双妙。   任凭她地位再高,除了皇后,也没人能直接发落我。我以前只是懒得理睬她,现在摆明了要跟她争锋相对,她又能怎么样?跟我打一场吗?   “你……你好大的胆子!”果然卢双妙不是她那个堂妹,拉不下脸来自己动手。她还想吩咐下人再上前,我则把祀儿环在双臂中,扫视一番卢双妙身边的宫人,用眼神表示谁敢上来我就打谁。   卢双妙气急败坏,但也无法可想。她不愿意做泼妇,她的侍从也没资格动我,最后只能恨恨一跺脚,留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绝尘而去。我对着她的背影冷笑,让我等什么?她也无非就是去找奚铮告状,然而我跟奚铮争吵、动手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又岂会害怕。   不过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来问我罪的不是奚铮,而是穆鸾台领着几个内侍到了茅茨堂来。   “御女,三皇子在您这多住了一夜,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御女可否大事化小,让下臣带三皇子回去?毕竟真闹起来,伤害的还是三皇子。”穆鸾台应该是奉奚铮的命令来的,不过他没对我用硬的,先是自己和颜悦色地劝我,丝毫没有架子,把表面功夫做的很足。   做到他这地位的高品宦官,必然是对我先礼后兵,既然他同我客气,我也就不为难他,何况穆鸾台说的也有道理。我和卢双妙抬杠,她治不了我,保不准就要把气撒在祀儿身上。我也并非真以为靠闹一次就能把祀儿留在身边,只不过是不满卢双妙对我落井下石的态度。   见我同意了,穆鸾台谦恭地道谢,亲自抱起祀儿,可祀儿看我没有阻拦,顿时哭闹起来,在他怀中挣扎,胳膊直直地伸向我求援,“不!不!”   “祀儿乖,跟穆常侍回去,过两天你还能到阿娘这来的。”我拉起他的小手,吻了吻他的脸蛋,末了对穆鸾台道:“祀儿认识我身上的香味,可否请常侍带些我用的香给乳母,让她给祀儿点上?”   “御女考虑的周到,下臣自当领命。”于是他抱着祀儿,一边哄他一边等我。我则把常用的衣服熏香、头油香以及帐中香各装了一些给穆鸾台,托他带给了韩氏。   穆鸾台带走祀儿之后,再没有旁的人来处置我,可见奚铮也不想多事,但自始至终他都没在我面前露面,想来也是为了眼不见为净。我与他现在就像是参星和商星,要么不见,若是见了,又难保生出什么事来。   而到了下次祀儿该问安的时候,乳母也是按时带着他来了,这肯定不是卢双妙大度,那么就还是奚铮的意思了。只是祀儿显得无精打采,窝在我怀里就不动了。韩氏说卢双妙发现了奚泫带祀儿来看我的事,把她好一顿训斥,让她不要跟祀儿玩了,估计祀儿是因为这事显得格外消沉。   我哄着祀儿,一下一下亲他的脸,亲他的头顶和他的小手,虽然明知他听不懂,也只能安慰他道:“祀儿快快长大吧,等你长大了,想什么时候看阿娘,就能什么时候看了,想做什么,都能做了,想到哪里去,也就能去了……”只是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还能记得你曾这么喜欢我,记得我和你一起共度的时光。   可是我的愿望没有实现,祀儿最终也没有长大。就在十数天之后,初夏的暑气还没有到来,韩氏惊慌失措地一大清早就跑到茅茨堂,哭着告诉我祀儿一睡不醒,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无声无息的死了。    ☆、夏孤临 作者有话要说:  一死人就炸出你们来回复了,真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_⊙)   我奔跑在通往卢双妙含温堂的路上,脑中一片混乱。韩氏的话在我听来难以置信,我两天前才见过祀儿,他无病无伤,怎么会睡一觉就夭折了?可是如果我不相信她的话,又为什么要慌张地去看个究竟?心中的自相矛盾和六神无主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此刻是醒着?还是在做一个晨起之前荒诞的梦?   含温堂与光极殿一样,都是接近奚铮寝宫的宫室,与我现在住的茅茨堂相隔甚远。等我连连喘气地闯进去,这里已经聚了一屋子的人,奚铮和郁久闾氏都已在场,地上还跪了一片,可我完全顾不上打量他们,当先冲到祀儿的小床前,在手接触到他的一霎那,心顿时凉了。   祀儿表情安详,跟寻常沉睡没什么两样,可他浑身冰冷,身体早就僵了。   “祀儿?祀儿!”我一把抱起他,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他,哪怕明明知道是徒劳,却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做,好像只要我坚持不懈,就能感动上苍让他醒过来。   “……御女,医官说三皇子应该是昨晚殁的,你……”说话的这人欲言又止,我偏头看去,从模糊的视野里发现是郁久闾氏。她怜悯地俯视着我,似乎想告诉我祀儿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茫然地看着她,又回首看回怀里冰冷的孩子,心里尚未涌出悲伤,却先被后悔占满了。我还什么都没为他做,还什么都来不及教他,为什么以前我不再多爱他一些?多抱抱他?多宠溺他?为什么我要眼睁睁地看别人带走他而不拼命去挽留!   我后悔的整个人都快要窒息了,眼前一阵阵泛黑,无力地往下跪倒,却被人从后面扶住,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吩咐宫人搀我到一边去休息。   说话的人是奚铮——这个认知让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想也不想的就转身朝身后打去。   奚铮偏了一下,让我的巴掌落空,我又紧接着扑到他身上,拳打脚踢,不住叫骂,“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现在满意了吗!满意了吗!你把祀儿还给我!”   可惜我的花拳绣腿完全伤害不到他,很快就被他抓住双手,死死攥住。此时的奚铮眼中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周身罩满戾气,勉强压住火气盯着我一言不发。   “御女,此事与陛下全无关系。”虽然奚铮没开口,身边却有人替他解围。穆鸾台见我又是拼命的架势,连忙劝道:“医官尚未查出三皇子病因,还请御女暂缓悲伤,等有了定论,陛下定会为三皇子做主。”   “祀儿死的不明不白,还等什么定论!”我不假思索地冲他吼道,目光又在屋内四下搜索,很快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卢双妙。她一与我四目相遇,就不禁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却没给她任何时间反应,一把挣开奚铮,朝她冲了过去。   “是你,一定是你!说!你对祀儿做了什么?你是怎么害死他的!”卢双妙一个趔趄被我扑倒在地,我死死压住她,恨不得让她在我眼前毙命。以前无论她如何与我做对,我也不过是觉得她色厉内荏,不足为惧,从未想过她竟敢把手伸向祀儿。   “不、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卢双妙惊恐地大叫,仿佛见鬼一般看着我,可我根本不管不顾,她只好又转而向奚铮求救,“陛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三、三皇子都是宫人照顾的,我碰都没碰过他一下!”   “祀儿住在你阁里,吃穿都是你安排,由你的人盯着,你告诉我还有谁能害他?”我对她的辩解充耳不闻,照着她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她吃痛之余双手护在头上,起初的惊俱过去后,也愤怒地叫嚷道:“你儿子疾病暴毙关我什么事?我要想害他,还用等到今天!你自己照顾不好他,还有脸来怪我?”   “疾病暴毙?你再敢说一句疾病暴毙试试!”我又是一掌欲扇她,抬起的手却被奚铮扯住,他从背后用双臂箍紧我,将我从卢双妙身上拉开,而另一边的宫人也忙把狼狈不堪的卢双妙扶了起来。   “你冷静一点!”奚铮的声音中透出浓烈的阴寒,呵斥我道:“你在这大吵大闹有什么用!祀儿是我儿子,若有人害他,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势必诛他九族为祀儿偿命。”   “你杀再多的人,能让祀儿活过来吗?要不是你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用力挣扎,奈何这次被禁锢的动弹不得,只剩用哭诉发泄自己的痛心疾首,“我不要人给他偿命,我只要祀儿活过来,我要祀儿活过来!”   奚铮一阵沉默,搂着我的臂膀越来越紧,最后他腾出一只手把我环到他胸前,低哑的话语徘徊在我耳边,“别哭了……别哭,我定会还你公道……”   可我要公道有什么用?公道能让祀儿复活吗?我呆呆望着祀儿的尸体,终至失声痛哭,只觉得自己四周俱是悬崖峭壁,黑暗无垠,脚下仅立锥之地,困束在绝望之中,无处可逃。   **************************************************************************   那天是奚铮把我送回了茅茨堂,又陪着在屋内直到我哭不动了昏睡过去,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又坐到了一起。   之后的几天,我都浑浑噩噩,对身边的事情全无印象,只依稀记得有不少人来看我或安慰我,可那些人、那些话好像都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忽远忽近,很不真切。我的眼前看见的唯有祀儿的模样,耳中听见的也唯有他咿咿呀呀的声音,夜里在噩梦中挣脱不开,醒来后发现枕头边全是泪痕。   “御女,你好歹吃一点东西吧,你这样子……叫奴婢们怎么办呢?”银叶端着一碗汤,苦口婆心的劝着,她们听闻了祀儿夭折的事情后,心里失落,接着又看到我似乎也不打算活了,更加惶恐。   但是她不知道我根本听不见她的话语,也完全没有任何胃口和进食的欲望。这样麻木空洞的感觉似曾相识,我稍稍想了想,记了起来:那还是在我北上的路上,一个人去国离家,也是不吃不喝……唉,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没死呢?要是那个时候就一了百了,我也不用再承受此后四年里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苦痛。   我沉浸在自己的心境里,不知何时跟前的人又换了一个,只觉得有温暖的液体沾在干裂的唇上,被它自然而然地吸收了。   “要是她不喝,你们就这么喂,她要是不配合,也不能由着他,让穆鸾台来找朕。”奚铮对银叶吩咐了一句,然后把汤碗和蘸汤汁的棉球都转给了她。   我看到了他,恍惚想起他是祀儿的父亲,便下意识地问道:“祀儿呢?”   “祀儿没了,可你还活着。”奚铮在我榻边坐下,他的精神也挺不好,无奈地看着我,叹息道:“如果你真怀念祀儿,就振作一点,祀儿那么在乎你,会高兴看到你这样吗?”   这真是老掉牙的宽慰,祀儿还看的见我吗?我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也没有搭理他。奚铮等了一会,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份信,摆在我手上道:“这是齐帝给你的信,祀儿夭折,南朝也派了使臣来探你,你要见他们吗?”   “南朝”两个字让我稍稍醒神,可此刻我对两国局势也有心无力了。手指无意识地拈皱了信封,我又不禁后悔起来,要不是因为南朝而跟奚铮争执,祀儿怎么会被从我身边带走,进而被人所害。   我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抬眼望向奚铮道:“你处置卢双妙了吗?”   奚铮露出苦恼的神色,说话前先把我揽到他怀里,似有安抚的意思,“……我知道你跟双妙一直不和,可是无凭无据,也不能随便把罪名安在她的头上吧?但她照顾祀儿失责,确实该罚,我已杖毙了她屋中所有照顾祀儿的侍从,让她在含温堂里禁闭反省。”   这算哪门子的处置?我一把推开奚铮,悲愤地瞪着他,“怎么叫无凭无据?祀儿那么健康的一个孩子,连病都少有,你真相信医官说他是无疾而终?”   是的,医官检验了半天,至今没查明祀儿的死因,但却唯独肯定他并非死于中毒,最后只好说是身体孱弱衰竭,无疾而终。   奚铮还欲解释,我却继续连珠炮般质问起来,“除了卢双妙,谁能接近他?除了卢双妙,又有谁有害他的理由?没有了祀儿,她的儿子就是储君,这么简单的道理别说你不明白!”   “储君是国本,哪是你或她能决定的!”涉及朝政,奚铮不由面色严肃起来。若是以往,我俩又不知会因这话题吵到什么地步,可眼下不仅是我,奚铮似乎也没力气发脾气了,他神色黯淡,最后又重新拉过我的手,“祀儿走了,难道我不伤心吗?若真有凶手,我为他报仇又岂用你来提醒……可是你我不仅是祀儿的爹娘,还有其他许多责任……”这么说着,他向我靠过来,不是拥抱,反是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精疲力尽一般的低囔道:“我也很累了,你振作一点,别再让我操心了成吗?”   那一夜,我又一次无眠枯躺到天明,奚铮却不知何时在我身边睡着了。我相信他还是伤心的,并且这份伤心也不止是因为失去了一个继承人,所以他才会来到我身边,因为整个宫廷里只有我会和他一样,单纯的为祀儿的死而哀伤,可是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还有其他许多责任。他还有帝位和江山,还有许多可能和祀儿同样重要甚至比他还重要的事情;他也不光是祀儿一个人的父亲,他还会有更多的子女传承北朝的血脉。   我却与他不同,我对南朝已经束手无策,我也只是祀儿一个人的母亲,既然不能指望奚铮为祀儿拼上一切,那也就只能靠我自己,来为九泉之下的祀儿报仇雪恨了!    ☆、鼓笛令   祀儿的死因最终无解,可他的尸身却不能一直这样放下去,如今已是六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最终奚铮以问罪太医署若干医官作为结局,然后为祀儿大殓下葬。   祀儿既非长子也非嫡子,无需举国服丧,但奚铮仍命宫中上下无论贵贱,全体吊丧三天,包括皇后在内的后宫嫔妃一律按长子之礼着齐衰丧服,皇室宗亲也需入宫吊唁。   我作为祀儿生母,不再拘泥于位份,跪坐在皇后下首接受宾客慰问,这些人中很多人甚至都没见过祀儿,居然也一副哀戚神色,看在我眼里只觉得可笑。更可笑的是嫔妃之外无数哭吊的内侍宫女,他们哭天抢地,上演最隆重的哭礼,全像死了亲生孩子一般,而我在这一片哀嚎声中,却没有一滴眼泪,目然地看着一个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我眼前晃过。   这个时候,其实不难看出各人不同的心思。我旁边的郁久闾氏与其说伤心,倒不如说是失望。祀儿是她最看好的一个筹码,我与她的关系也比较亲密,如今祀儿一死,她不得不重新打点一切,看起来颇为苦闷。卢双妙就简单多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也自知自己成了杀死皇子的嫌疑对象,所以连哭一哭的戏都懒得演了。再往下就是于氏,不时地抹抹眼泪,也不知道是替我或祀儿伤心,还是仅仅可怜奚铮。   我观详了一圈回来,视线最后落到对面的奚铮身上,他也是齐衰丧服,不过父为子服丧没有时日要求。奚铮无需还礼,亦没有哭泣,却一直望着棺木状似发呆,有一种溺水似的无能为力。看来就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也终究要向死亡低头。   三天吊丧过后,是连续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时下南北都崇信释教,宫中也为祀儿设下经忏法事,每隔七日奚铮与我和其余嫔妃还需斋僧、诵经,代表逝者消弭前生罪业,轮回拖于良善之家。祀儿生前何来罪业可言,我却也真心诵经,只愿他下一世能得家人疼爱,一生无忧无虑。   法事最终以十七位宫人出家,从此在寺中替祀儿做功德落幕,随后祀儿的棺椁就在七月十五这日发灵,落葬邙山。   七月的邙山姹紫嫣红,包括我在内,洛阳人都曾在这踏青游戏,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想过,自己会护送自己孩子的棺椁,在这里下葬。   奚铮无法在祭奠服丧的仪制上为祀儿越矩,便加倍让他的长眠之所极尽奢靡。随葬水陆奇珍不计其数,墓室位置也优渥非常。祀儿陪葬在奚铮为自己修建的陵园之内,位列左首第一,按照昭穆葬法,这已是嫡长子的待遇,日后祀儿的兄弟姐妹之间,除了新君自立陵墓的,便都只能葬在他的身后。在谥号上,奚铮也意欲为祀儿破例,虽然最初他追尊祀儿为皇太子的想法被朝廷驳了回去,但其后仍封了祀儿高阳王,谥号景思,这对于一个年龄尚不足以序齿的皇子来说,已是莫大哀荣。   可是这一切对活人又有什么意义?在诸事礼毕回宫之前,我驻足在邙山帝陵之内,眼前是正一砖一石搭建着的石人和石兽,脚下则是那堆满金银珠宝、雕梁画栋的墓室,然而在我眼里,这些都不过是吞噬了祀儿的一个黑暗洞穴而已。   我的最后几滴眼泪滴落在那片封土之上,转瞬间便被土地吸吮,消失不见。   ***************************************************************************   “御女痛失爱子,臣是外人,言语多是空洞,就不安慰御女了,万望御女自行珍重。”   祀儿葬事完毕,我还是见了南朝的使臣。既然决定打起精神为祀儿报仇,我也不能再终日缩在茅茨堂里自怜自艾。只是没想到此次的使臣仍是羊尚之,看到他那张虽不生动夸张却暗含真挚关怀的脸,我也稍稍多了几分精神。   “……我如今被降为御女,无法再为故国尽力,又有什么资格劳羊大人来安慰呢……”我对羊尚之黯然道。见了使臣,就不能不谈国事,而谈起国事,却只能平添我的伤痛。   “御女切莫这般说,御女在生为大齐公主之前,首先是一位女子和母亲,这个时候,臣又如何能以国事再增御女烦恼……只是……”羊尚之善解人意的安慰我后,顿了一顿,郑重的看了我一眼,“只是如今国事迫在眉睫,臣也不得不替陛下舔下脸来,与御女一谈。”   他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南朝已经知道了北朝的意图。这倒也不奇怪,就算奚铮想要南征的事不是尽人皆知,但大规模的军事也不可能一丝风声都没有,尚有许多齐人落户在洛阳城中,这里面恐怕不乏替南朝打探消息的人。   看来羊尚之此次出使,除了探望我,也是带着任务而来,我顺势问道:“那么朝廷对北朝可有对策?”   “大齐虽势微,但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羊尚之正了正坐姿,对我道:“臣此次前来,会与北朝周旋,能消弭兵事最好,若是不能,也要设法拖延一些时日。”   拖延时日?他的意思是南朝并不是全无办法?我不由抖擞起了精神,连忙追问,“那需拖延多久?之后又要如何?”   “这几年陛下对军事很是关注,在官员任免上也不拘门第。”羊尚之轻捋胡须,目中露出几丝傲然,“如今我们在淮北、江淮和江北的数座重镇已重新整顿,亦派得力之人坐镇,再有一年半载,国朝防线便可成气候了。”   这么说……“只需再拖一年半载,我国就能与北朝一抗了?”   羊尚之微笑颔首,斩钉截铁道:“虽不能说胜过北朝,却也能让他们不敢狂妄的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蛊惑般的力量,听的我冰冷的心里都淌出了一道暖流。在我已心灰意冷,不止一次设想过南朝国破家亡的惨状后,羊尚之的一席话不啻于天籁之音,苦等了四年,南朝终于不再是一味发出卑颜屈膝的祈求声音了。   我累日来被乌云笼罩的心境透出了一丝亮光,不禁又多问了他一些国中近况:阿夙如何了?母后怎么样?最后自然也问到了修思。   如今再提起修思,我已没有了那种揪紧心房,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悸动,可也并不觉得与他遥不可及,冷淡疏远。这就像伯牙子期一般的莫逆之交,即使相隔千山万水,几年不通音信,但只要说起,还能让人情不自禁扬起微笑,觉得故人音容近在眼前。   修思目前仍是江州刺史,但他所辖除了原来的江、吴、晋三州外又加了荆州,阿夙另赐他持节将军头衔,这样的修思,俨然已是督管四州军政大事的重臣了。羊尚之对修思也是赞誉有加,称现在日趋令人欣喜的防御力量里就有修思的大功,只是这次他路过江州时,修思因家事而滞留京城,所以两人没有碰面。   修思的荣誉让我与有荣焉,可我也知道他的一切成就背后必然有沉重的付出,他本应该是一片寄情于山水间的闲云,硬要扎于泥土撑起一朝门户,其中艰难可想而知。我便问起他家中何事,担心他太过勉强自己,谁知羊尚之说的事却比这个更令人难过。   原来去年五妹永嘉怀了身孕,几个月前却不幸早产,孱弱的孩子没到两个月就夭折了,永嘉的身体状况也一落千丈。修思单身外任,照顾不到京中的永嘉和她的小女儿,所以他这次回去,可能是要把永嘉拖给她宫里的母妃照料,让她们回宫居住。   这个消息让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修思竟也遭遇到了失去孩子的人生憾事。这时候我对他与五妹生儿育女已没有一丝一毫泛酸的想法,只是感同身受,觉得这好人没好报的冥冥命运难免令人忿忿不平。   **********************************************************************   关于拖延战事的事情,羊尚之这次并没有让我帮忙,一来我身份低微实在也帮不上忙,二来他身负重任出使,亦有自己的一份骄傲。   可是走在回宫的路上,我琢磨着自己也不是不能作为,至少与一年前相比,我多了一个盟友,哪怕郁久闾氏只是出于利益才跟我站在一起,但至少她的心不是向着北朝的。而且等我回了毛祠堂,才发现郁久闾氏已经不请自来了。   “前些日子见姐姐终日不言不语,还真担心你从此一蹶不振了,今日看来姐姐精神倒是好多了。” 郁久闾氏把我上上谢谢打量了一遍,露出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祀儿的事情还没完呢,我怎么能不打起精神。”我冷笑一声。当天与卢双妙的冲突郁久闾氏也看见了,我没必要隐瞒心事。   果然郁久闾氏目光闪烁,明白我言下之意,再次确认道:“姐姐是想报复卢双妙?”   我没有说话,当是默认了,于是她又问道:“可是姐姐并没有凭证定卢双妙的罪,而且我看陛下的意思也不打算处置她,姐姐有什么办法吗?”   我以一种探寻的态度看了郁久闾氏一眼,反问了一句,“这就要皇后和我一起想办法了,不知道皇后想不想对付卢双妙呢?”   我身处后宫,影响不了前朝的局势,可后宫又何尝不是一座战场?若是这里硝烟弥漫,怎么说也能消磨掉奚铮不少精力吧。我不指望他会因为一个我或一个卢双妙就停下攻伐南朝的脚步,但最少我也不能让他在前朝呼风唤雨,太过轻松。   至于郁久闾氏,对付卢双妙对她来说也不是坏事。卢双妙有卢氏做靠山,对郁久闾氏没有需求,自然也就不会依附她。而且她对于郁久闾氏成为皇后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平时对她就多有不敬,就算祀儿没了,我也不信郁久闾氏会简简单单去跟卢双妙套近乎。   郁久闾氏也耐人寻味地回了我一眼,微微笑道:“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呢?”   “皇后要是不想,那就当我没有对您说过。”我要报复卢双妙应该在很多人意料之中,所以也不怕郁久闾氏说出去,直言道:“反正现在祀儿已死,我再无牵挂,大不了跟卢双妙同归于尽,一样算报了仇。但若是皇后想,或许我也不用同归于经了,就算不能用祀儿的事搬倒卢双妙,皇后就没有其他办法?除掉卢双妙,于我是报仇,于皇后而言,就是多了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可以拉拢了吧。”   “……姐姐,才几天没见,我都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郁久闾氏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口气好像是真心赞扬,我却并没有感到多么高兴,心里反倒沉甸甸的。   以前的我绝不会把陷害人的话说的这么干脆利落,人与人之间纵然有很多龌蹉不和,我却觉得没必要挖空心思让人没有活路。我恨奚铮的时候,也没有成天钻营怎么害死他,因为那样的话,我感到自己也会变的面目可憎。   可是祀儿的死让我放弃了这种想法,想想无知又无辜的他,于睡梦中被人夺去性命,我就算为他变成恶毒之人,又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我心中的恶念是不是泄露到了脸上,郁久闾氏对我故作神秘地点了点头,就像开玩笑似的轻飘飘道:“不瞒姐姐说,我还真有一点小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呦妈啊,没有存文就申榜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我这么懒的人给我个更新活力榜不是讽刺吗! 通宵憋完最后7000字,我让去喘几天气去OTZ ☆、解连环   郁久闾氏叙述她那“小主意”的第一句话,让我颇有点莫名其妙——她问我清奴与我的关系怎么样。   清奴陪我北上,一起在陌生的宫廷里相互支持,她为我甘愿冒险,我也帮过她达成心愿,关系自然很好。我这般如实回答,郁久闾氏便道:“那不如请她想点办法,先从除掉卢王妃开始。”   “卢妃?”我有些不解,这跟卢妃又有什么关系?   “陛下不愿意动卢双妙的原因是什么?并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她加害三皇子的证据,而是她背后的卢氏。” 郁久闾氏慢慢解释道。卢氏百年钟鼎世家,在朝为官者和门生故吏数量可观、盘根错节,即使奚铮也不好太过得罪,“但是这样有权势的外戚历来都不讨帝王喜欢,若是三皇子在,卢双妙的儿子绝没有登上皇位的可能,否则朝廷还怎么遏制卢氏,所以我当初才对姐姐说,卢双妙不是个可靠之人。”   我想起当时问郁久闾氏为何选我结盟时她的回答,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她是看出了卢氏在奚铮眼里已成了尾大不掉的麻烦,所以卢双妙的显赫地位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随时都可能倒台。   “可惜三皇子夭折,剩下的两个皇子中,大皇子毫无外援,于淑仪出身微末,不能服众,二皇子虽然外戚强横,但聊胜于无,如果将来没有更好的人选,恐怕还是得选二皇子,陛下这才不想动卢双妙,这跟之前姐姐犯事,陛下终究也没重惩姐姐是一样的道理。太子的生母,是不能有污点的。”   “那为何又要先拿卢妃开刀?”卢妃和卢双妙虽然是堂姐妹,毕竟还不是一家,就算卢妃有什么事,也不至于牵连到卢双妙。   郁久闾氏嫣嫣一笑,“姐姐刚才还挺伶俐,这会怎么又糊涂了?拿谁开刀是其次,关键是要绊倒卢氏,没了卢氏,卢双妙随时都可以处理掉,可要想绊倒卢氏,就得有个借口,我们只要制造一个借口,剩下的事情陛下会替我们做的。”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可同时也很怀疑,“你是说奚铮也想除掉卢家?你怎么知道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姐姐就不要刨根问底了吧。”郁久闾氏说着换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调皮笑容,就像办错事的小孩子死不承认的模样,可我已知她这开朗活泼的外貌完全是个假象,她内里的心思绝不比任何一个年长者逊色。   看来她也不像我想的那样孤立无援,不过不管是她还是柔然对北朝伸出触角,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所以我如她所愿,不再追问,只问她怎么抓卢妃的把柄。卢妃虽然比卢双妙来得更蛮横跋扈,但做王妃到现在都没被怎么样,可见也不是那么好捏的。   郁久闾氏却不以为意,“没有现成的把柄,那就制造一个呗。一个早就恶名昭着的毒妇,不管往她身上泼什么脏水,都很容易取信于人吧。”   至此,我终于通透了郁久闾氏的想法。她想借清奴陷害卢妃,然后由卢妃来作为扫除卢家的突破口,只要奚铮真像她所说的那样也想除掉这个外戚,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   这么迂回的方法还真不是我这个直性子能想出来的,我讨厌一个人,就只讨厌他一个,也只针对他一个,不至于还要把他三姑六婆捎带上。可我最后仍然接受了郁久闾氏的建议,几天之后招清奴入宫。   可是还没等我对清奴开口,却发现了她一个惊人的变化。   **********************************************************************   “奴婢确实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清奴的声音细若蚊吟,显得十分娇羞。   我这天找她来,先是闲聊一些她的近况,可见她总是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腹部,觉得奇怪,就问她是不是有身孕了。这本是句无心戏语,居然真猜中了。   “你……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不禁生出几分欣喜,她怀了奚峡的孩子,总算也心想事成了。   清奴却有些顾及地瞄了我一眼,吞吞吐吐道:“三皇子夭折,公主那么伤心,奴婢……就没敢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原来她是怕我由此及彼,因为她的怀孕而更加想念祀儿,而且就算她那时跟我报喜,估计浑浑噩噩的我也是充耳不闻的。   “你这个傻姑娘……”我心里有些愧疚,对她笑道:“好事就是好事,我很久没听到什么好消息了,你还藏着掖着。”   她听我这么说,终于放心下来,笑容也跟着越发灿烂,“奴婢见公主现在恢复了精神,也很高兴,公主还年轻,肯定还会有孩子的。”   清奴好心安慰,可惜这句话让我只想苦笑。就算还有别的孩子,那也不是祀儿,这种伤痛不是丢失一个物件,再拿一个同样的就能填补。   我跳过这个话题,又问她奚峡知不知道,是否关怀于她,清奴有些无奈,但嘴角依然带笑,“六殿下对家中琐事向来不太关注,但他也找了医官来照顾我,如今我吃的穿的和伺候我的下人都不缺。”   怀孕也叫家中琐事?难道奚峡眼里除了军国大事就没别的事了?不过这是他们夫妻间的私事,我不便评论,可是旋即一想,又联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卢妃是什么反应?你可千万要小心,她肯定不会在一边干看着。”奚峡成亲多年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孩子,听说他以前也有怀过孕的妾室,莫名其妙的流产了,很多人都说是卢妃干的,但也因为没有证据,最后不了了之。如今清奴也怀孕了,难保这事不会重演,不,我毫不怀疑卢妃还想这么干。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闪过,顿时让我灵关一现。郁久闾氏说卢妃这种人,泼多少脏水都有人信,眼下我的反应不正是如此吗?我对于卢妃谋害奚峡姬妾流产的传言已经深信不疑了,既然她能害别人,自然也会害清奴——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把柄了。   我复又看向尚沉浸在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中的清奴,对要利用她感到有些惭愧,可再一想,这事对她也有很大的好处,要是能趁此除掉卢妃,她就可以在王府里彻彻底底的扬眉吐气了。   本着这样的想法,我最终对清奴和盘托出了我的计划,只不过略去了郁久闾氏在这件事里面的角色,只说是我自己欲报复卢双妙的一环。最后我把郁久闾氏准备的咒符和据说是病人烧成的骨灰偷偷给了清奴,叫她带回王府后藏在自己房间里,然后就说是卢妃咒她。按郁久闾氏的想法,是要把这骨灰撒在清奴床上,说卢妃咒她病死,现在清奴怀孕了,那借口就更好编了。   清奴刚听我说完时,还惊俱不已,可她到底已经在王府里生活了几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公主确定这样做,就能让王妃落罪?”   “谋害王嗣是重罪,何况人人都怀疑她有前科。”我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对清奴的话也不由带上几份信心,“而且奚铮对奚峡一向宠信,要是让他知道卢妃又要害奚峡的孩子,还会保住她的封号?”   清奴默默思索良久,终于对我重重点头,“奴婢明白了,为了奴婢自己,也为了三皇子,公主就等着奴婢的消息吧。”   清奴毫不迟疑地接下了这件事情,然后向我告辞。与两年前我求她帮我私逃时比,她更加果断和大胆了,其实诬陷卢妃的事也并不是那么万无一失,如果她做的不隐蔽,就有可能被卢妃反咬一口,但清奴对我的保证却显出了她今时今日的自信。   我随后又将清奴怀孕的消息告诉了郁久闾氏,她也十分高兴,说这是天赐的机会,绝对是个好兆头。我对“天赐”、“兆头”之类的倒不大在乎,只耐心等待着常山王府那边的动静,结果就在八月中,听说了卢妃毒害清奴,将藏红花水参在浆酪里导致清奴流产的消息。   用藏红花的法子可不是我们的主意,我刚听说时还奇怪清奴为什么临时换了一个方法,但随后银叶打探来的消息却让我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清奴真的流产了?”我万分震惊,甚至没顾上掩藏这话里面的马脚。   银叶也被我这问的一头雾水,可她没细想,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是、是真的……是真的流产了,听说还是一个男孩。”   我呆呆的跌坐在榻上,满心诧异。怎么会这样?难道就在清奴陷害卢妃的时候,卢妃也真的要毒害清奴?可我还特地提醒过她,她自己也很小心,怎么这么容易就着了道?而且听银叶说,这次不是别人猜忌卢妃,是卢妃自己被人赃并获,因为清奴是在卢妃给她送点心和浆酪后流产的,然后就从那浆酪里查出了藏红花。卢妃事后一直为自己喊冤,但因为事实俱在,加上府里人早就对她不满,墙倒众人推,这罪名便坐实了。   之后的事态就随着郁久闾氏的预料一步一步蔓延了开来。奚铮听说此事后果然大怒,清奴是他赏赐给奚峡的,这个孩子也是奚峡的第一个孩子,卢妃的行为在他看来等于是要让奚峡绝嗣,他当即就下令革去卢氏王妃封号,将她下狱。过了几天,又以教女无方的罪名革去卢妃父亲成国公的爵位,全家削官为民。然后由成国公的事起头,接连查出不少卢家子弟以前的恶行恶迹,连朝中的御史台都跟发酒疯似的一波波弹劾卢家。结果这个起源于卢妃自己行为不检的案子,轰轰烈烈持续了一个月,演变成了对整个范阳卢氏的秋后算账,经此一事,卢家元气大伤,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卢双妙那一支。   事情如此顺利,令郁久闾氏无比满意,至于清奴究竟为什么会真流产,她并不关心,只是心情颇好的让我等着看卢双妙倒霉,不过我现在只担忧清奴,倒把看卢双妙的好戏暂时抛到了一边。   好不容易等到卢家的事态逐渐平息,我请求奚铮让我去王府里探望清奴,他考虑到我与清奴的特殊关系,终于在重阳节这天让我在出席华林园宴席之前去了趟常山王府。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见过犹带病色、卧床休息的清奴,询问她流产的原因时,她却并不伤心难过,而在凑近我低声耳语道:“是奴婢自己给自己下的毒。”    ☆、蝶恋花   我万分诧异地望着清奴,有那么一阵子以为她疯了。   “你为什么……”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临到半道赶紧止住。我望了望窗外,确定没人才忙又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清奴的笑容有些苦涩,可也不乏得意,“对付卢王妃,若不能一击毙命,恐怕后患无穷。奴婢从宫里回来后又想了想,公主的法子太温吞,奴婢这法子却是一剂狠药。”   “可是、可是……那孩子……”我张口结舌,清奴说的固然没错,可这般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值得吗?   清奴似乎明白我的疑惑,对我解释道:“只要有卢妃在,这孩子未必能平安活到降生。府里的人跟我说,以前怀孕的妾室就是被卢妃害的,可她不还是逍遥法外么?我想既然如此,那不如用这孩子拉她下马,反正以后我还能怀孕,到时没了她,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清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被她话里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利益权衡所震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句。   清奴却认真地直视我,一字一顿道:“奴婢知道。”   沉默了半晌,我最终无话可说。   果然在清奴眼里,只要是孩子,都是一样,这个逝去的小生命的价值也完全可以由另一个孩子来代替。归根到底,她最在乎的不是孩子,而是奚峡,所以为了留在奚峡身边才甘愿做此赌博。   然而清奴毕竟有一半是为了我做的,结果亦达成了我最初的希望。我没有资格指责她的做法,只能嘱咐她好生休养,又聊了些无关痒痛的话,心情沉重地步出了她的卧房。   如今已是秋季,王府里金桂飘香,我一路顺着桂花树走,在快到大门的时候碰上了奚峡。   他今年又要下场骑射,所以也准备往华林园去。相互行礼后,我见他面色寡淡、一如平常,忍了忍,到底没有憋住,“大王家门遭遇意外,好像一点也不伤心难过啊。”   奚峡莫名瞅了我一眼,居然还不解似的,“御女何出此言?孤伤心难过什么?”   这人真是奇了,我问,“王妃被废,清奴的孩子也没了,难道大王什么想法都没有?”   他这才露出副明白的表情,语气却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王妃咎由自取,理当被废,清奴只需安心调理即可痊愈,至于孩子,怀抱中之物何足伤心。”   我一下子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差点下意识反问他什么事才值的伤心,可仔细想想,似乎也不难猜到奚峡会回答什么,不外乎国事、战事、朝廷的事。这样的人,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大公无私,还是没心没肺。   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但因为我俩都要去华林园,所以同路而行。坐在牛车里,我看着前方奚峡策马漫步的背影,始终不明白清奴到底喜欢他什么,而被能够冷静地杀死自己孩子的清奴喜欢,对奚峡而言,也不清楚是幸或不幸。   ***************************************************************************   这年九九重阳,又是一样的景阳山和九华台,可是却没了卢妃来聚众下注,也没有卢双妙那引入注目的娇声嬉笑了。几位嫔妃站在阑干边,幸灾乐祸地议论卢双妙闭门不出的事情,都说卢家出事,她必是觉得没脸见人。我看腻了她们这些乐此不疲嚼人舌根的模样,一个人退到楼台深处,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发呆。   台下射场上不时传出喝彩,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走到我身边也坐了下来,是于氏。   “御女怎么闷闷不乐的?”她温言询问,头上戴着一朵黄嫩嫩的绿水秋波。   我笑笑没有回答,也说不上来有何不乐的,但也不觉的可乐,左右无趣罢了。于氏又看了看我的裙摆,径自劝道:“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御女还需自己放下,才能解脱。换个方式想一想,三皇子回归轮回,不必再受红尘俗世诸多苦楚,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我现在依然在袍服里面穿着白麻深衣。在民间,母亲需为长子守丧三年,宫中以日代月,连国丧也不过百日,我却不想这么快就脱下衰衣,于氏应该是由此联想,才说出这般话语。我慢慢品味一番,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我不想继续谈论祀儿,又顺着夭折的话题想到这世上还有满不在乎的父母,便把来之前与奚峡的交谈告诉了于氏。   她看我有了一点聊天的兴致,显出几分轻松,“六殿下……是国之利器,妾总觉得他原该是一把剑,只不过化成了人形。”   奚峡若真是一把无情无欲的剑,又为何唯独对奚铮忠心耿耿、说一不二?   “这妾倒是知道一些……”对于我的问题,于氏似乎颇有话说。她的目光穿过高台,遥望向对面的景阳山,大约在看着心中的某个身影,“妾进入东宫之时,陛下还没有元服,先皇严厉,先皇后人淡如菊,也不爱热闹,每天除了内侍宫女,陛下都是独来独往,六殿下同陛下一样……”说到这里,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于氏笑的软如禽羽,“不过陛下是太子身份,别人不敢亲近,六殿下却是性格使然,看他一个小小孩子对谁都爱答不理的,陛下起了兴趣,当时不乏戏耍之事,没想到后来却亲厚至今。”   听于氏回忆过去,我忽然觉得奚铮是不是就有那么点不甜的瓜硬要拗的性格,谁对他不冷不热,他就非要那人正眼看他。他在奚峡这算是成功了,不过我却屡屡令他失望。   我陷入沉思,于氏却又接着道:“其实陛下是很念旧情的,都说天家无父子,可我等在陛下眼中皆是家人。只是做了皇帝,家事就成了国事,种种约束由此而来,御女也是出自皇室,该知之甚深,也该比妾更能理解陛下。”   她说来说去又回归到了最擅长的话题上面,我顿时冷下脸来,这让于氏想起了上次不愉快的交谈,不禁略有歉意地垂下了头,“是了,妾说过不再和御女谈这些的。”   “于娘啊……”我深深叹了口气,颇为感慨。这世间情爱当真千奇百怪,有我与修思的如胶似漆,与奚铮的爱恨纠缠,有卢妃的妒恨交加,有清奴的不计一切,也有于氏这样永远付出,不求回报。其实事到如今,我也很理解她的心理:奚铮就是她的神,世人对神都是爱慕的,可谁敢期望神爱慕自己。   我俩又静静坐了一会,校射结束,如期开宴。今年九华台上南面首座有了郁久闾氏,其余妃嫔便都要向她敬酒,也需听她吩咐。我换到了席位最末尾,远离中心,倒也自得其乐。酒宴过半,按惯例内侍会带着皇帝的节庆赏赐到九华台来,那一年奚铮故意漏掉我的,然后让穆鸾台转给我那把遗落的扇子,眼下我见一列内侍鱼贯入内,将赏赐分给各位嫔妃,到了最后居然又没有我的。   我不禁暗暗纳闷,奚铮这是戏弄我上瘾了还是故弄玄虚?这时就见穆鸾台再次登上楼台,面带微笑径直朝我走来。他一手拖着呈有香囊和糕点的赏赐,另一手上还拿着一道诏书。诸妃一见那诏书的外表,俱是神情一震,因为从花色可以看出来,那是一道册封的圣旨。   果然,穆鸾台在诸人跪下后,展开诏书当众公布其中内容——奚铮在重阳节这天,复位我昭仪之位。   ***********************************************************************   “明天你就可以搬回光极殿去了。”这天晚上,我在茅茨堂接驾。宫人悉数退下后,奚铮坐到了榻边,顺势捞起我披散的头发,“我说过的,会还你公道。”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公道是恢复我的地位,还是铲除卢家,又或者两者都有。可惜前者于我无义,后者又有我与郁久闾氏暗中促成,这些都不能对他说起,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你对祀儿的疼爱,我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公道还给祀儿即可,谢了。”   虽然我说的简单,奚铮似乎却颇感意外,他转头看了眼榻边的衣架,苦笑道:“你对我说谢,是不是还在见外?祀儿的事不也是我分内之事……”   那衣架上平展着我和他换下来的衣物,其中一件白色深意是他视线的落点。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淡淡道:“不是见外,只不过我已是孑然一身,公不公道都无所谓了。”   奚铮一时无语,半晌叹了口气,“为何这样说,你不是还有我吗?”他向榻里挪了挪,伸手揽过我,让我顺势斜靠在他身上,“当初贬黜你,一半是因为我确实被你伤透了心,另一半是为了堵别人的嘴。”他说着牵过我一只手,覆在他右眼的伤痕上,“能让帝王破了相,又被轻拿轻放的,你已是空前绝后了。”   我想他所谓的“别人”也包括卢氏在内吧,这样一来就好解释了,他再次封我昭仪,一来是为祀儿的事情对我有个交代,二来也是外面少了一份掣肘。我不由看着手掌之下的他的脸,一直没有机会、也觉得没必要为自己解释的,这时却松动了心思,“我并不是存心划伤你的……当时在气头上,我忘了手里还有钗子。”   奚铮露出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好像很轻易的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不再对我抱怨此事,而是更紧地拢起臂膀,衣服上的熏陆香飘荡在我俩之间。   这样相安无事的平和在祀儿死后重新回到了我们之间,说不清是我需要慰藉,还是他亦想要慰藉。回忆以往,这种短暂的和谐总是与长久的分歧相伴而生,因不知何时就要分崩离析,因此格外能让人安静下来。   我与奚铮都默默无言地保持着一个看似还算亲密的姿势,直到他忽然抬起我的脸,俯身亲吻起来,于此同时他的手也拂过我的衣襟,将轻薄的里衣从我肩上褪下。寒凉的空气侵的我身体一颤,让我几乎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脑子里却想宴席结束时,郁久闾氏悄悄对我的建言——陛下有意与姐姐重归于好,姐姐若是欲为南朝说话,当把握好眼前机会,切莫再意气用事,让陛下生生与你疏远。   是啊,经过祀儿的夭折和卢氏事件的洗礼,我已醒悟,我该保护的是祀儿、南朝,而不是我自己的矜持。如今祀儿死了,我身为母亲已是失职,若是南朝再灭亡,我岂不是更加一事无成?罢了,既然我终归逃不出这困局,总该让能逃的人逃过未来的灭顶之灾。   闭上了眼睛,我坠落在奚铮的爱抚中,慢慢地松开了止住他的那只手。    ☆、曲入冥   重阳节的第二天我便搬回了光极殿,对于我再一次恢复地位和往昔的受重视程度,宫里人已经不如以前反应那么大了。尤其是嫔妃们的言论,从最初的嫉妒嘲讽渐渐变成了对我和奚峥的无法理解,最后他们只能认为我俩是结了几辈子的孽缘,这一世才如此拧巴。   随着后宫的地位的恢复,我似乎也时来运转了,前朝也传来了不错的消息。通过郁久闾氏的渠道,我知悉了北朝借由卢氏一族的案子开始重新洗牌门阀士族的势力,这样的震荡短时间内不可能平息,因此对南朝的征伐也必然要往后推迟了。   然而与我逐渐乐观的局势形成对比的,卢双妙的环境却越来越黯淡无光了。卢家倒台,她旋即变成了离群孤鸟,虽然奚峥还没有针对她做什么,可见惯了兴衰荣辱的宫里人都认为她已经朝不保夕了,就算前面还有我的例子,却没见有人觉的卢双妙还能有出头之日。   不过卢双妙始终是卢双妙,经过了一阵子的消沉后,她再次活跃于宫人的视野中,也完全不改往日高调做派。对此我倒很能理解,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自尊就是你仅存的财富,强自支撑在别人看来或许好笑,但我觉得自甘下贱更为可耻。如果我是卢双妙,我也会做此选择,可即便如此,卢双妙依然没有撑过这一年的冬天,一场意外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神兴四年的冬天,在祀儿夭折的五个月之后,大公主奚泫重病而亡。   **************************************************************************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宫里多有人受寒。奚泫最初也只是普通的风寒,可断断续续一直没好,不想最后竟演变成了惊风之症,终至身亡。   消息传到光极殿的时候,我很是犹豫了一番。安慰卢双妙这种事,我委实做不到,但我与奚泫却无冤无仇,不仅无怨,我对这个小姑娘甚至还很有好感。最终本着死者为大的想法,我动身去了含温堂。   与几个月之前祀儿的暴毙比起来,此时的含温堂虽然也被浓重的哀伤包裹,却并不显的慌乱。毕竟奚泫病了挺长一段时日,之前来探望的人多数都心知肚明:孩子是没救了,这个时候前来也只不过是接受已经预知的结果罢了。   可是对于母亲来说,无论做好多大的思想准备,都不可能安然目送孩子撒手人寰。卢双妙趴在奚泫身上哭的声嘶力竭,甚至不让别人碰她。奚峥则坐在床榻的另一头,目光失神,他也不可能轻易接受宠爱的独女夭亡,更何况这已经是他半年之内失去的第二个孩子。   几名医官见卢双妙不容人近身料理奚泫,面有难色,惊风一直被认为是疫毒之邪,不便久留。后来终于有一位硬着头皮上前对奚峥耳语了几句,也不知怎么劝的,奚峥稍稍回神后,无奈的招来侍从,命人将卢双妙搀走。   便是这一转身的时候,卢双妙看见了屋里的我。   初夏那晚的一切就在这一刻又重现了,只不过我与卢双妙的位置调了个各。就见她目眦尽裂,用力甩开两边侍从,向我冲过来,“你来做什么?你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早预料到她看见我肯定没好事,连忙闪开,让她第一下扑了个空。这时又有侍从跟上扶住了她,但其实俱是手下用力,怕她激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你这个贱人!你有什么脸来!”卢双妙拼命挣扎之余,一双眼睛始终瞪着我。她的眼睛本来甚为娇美,此刻却只剩露骨的仇恨,“自从你来了后,什么都乱了!都是你这个亡国女人带来的厄运!阿泫就是被你克死的!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这说法简直好笑,我若真能克人,怎么就克不死她?卢双妙显然已经不可理喻,我不同她争辩,只冷冷道:“五个月之前我的感受,卢贵嫔如今是否体会到了?”   卢双妙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我所指何事,可是她却破口大骂道:“我要感受什么?你儿子天生是短命鬼,难保不是被你克死的!你害死他还不够,还要来祸害别人!”   短命鬼?只这三个字就立刻挑断了我的理智,心中一股邪火直冲上头,我也不管她无法还手,上前就要再打她一次,却还未付诸行动便被奚峥拉到了一边。   “什么克不克的,胡言乱语。”奚峥扯住我,对卢双妙两边的宫人示意一眼,“贵嫔伤心过度,扶她下去休息。”   “我不走!放开我!”卢双妙不愿离去,她深深望向奚峥,目光中混合着期盼、不满和源源不断的眼泪,“陛下!她因为她儿子的事情想报复妾,所以才害死了阿泫,难道您看不出来吗!就算您不管妾,您也不管阿泫了吗?阿泫还等着您替她做主啊!”   奚峥复又看了眼已无生息的女儿,脸色灰败,黯然道:“……阿泫是病死的,你我都在她身边陪伴到最后,怎么会有假……你下去休息吧……”   “不是这样的!她不是病死的!”卢双妙胡乱摇着头,钗环松懈,哪还有一点昔日的风采。对她而言,相信女儿是被我害死的比相信这只是一次不幸要好受的多,可她见奚峥不为所动,渐渐绝望,呜咽声忽然变成了大声的控诉,“这不公平!陛下,这不公平!为什么你放任她们践踏我却视而不见,刘洛妃多次忤逆你你反而不怪罪?难道就因为我是卢家的人吗?可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啊!她呢?她跟男人私奔!她还打伤了你!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为什么还偏袒她,这不公平!”   “够了!”被人当众旧事重提,不免让奚峥难堪,我感到他抓着我的手蓦然收紧,听他阴沉道:“我对人如何自有我的道理,何需你来置评。你今天太失态了,还不下去!想闹到什么时候?”   “我怎么失态了?我只不过说了大家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做了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卢双妙颓丧地坐在地上,只有两手还被侍从拉着。她麻木的环视了一圈屋内之人,最后视线又落回奚峥脸上,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当初陛下明明就是因为这些而喜欢我,如今我没用了,就变成失态了……我知道……陛下对付完卢家,就轮到我了,只是……只是求你最后对我说句实话,当着阿泫的面,陛下你告诉我……你喜没喜欢过我?你最喜欢的人,哪怕一刻也好!有没有我?”   这屋里聚拢的女眷原本多半都是来幸灾乐祸的,事情闹到现在,她们却不禁心有戚戚然。毕竟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明天的卢双妙,更甚至她们连像卢双妙这样质问奚峥的资格都没有。   奚峥半晌不言,他终究松开我,走到了卢双妙身边,蹲下身对她低语了几句。诸人都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卢双妙却目光一颤,先是发出闷闷的笑声,又陡然哈哈大笑。她就这样半是哭半是笑,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尤其渗人,直到最后重重以头叩地,一字一顿道:“妾身谢陛下成全!”   ************************************************************************   卢双妙终于顺从地跟着内侍走了,而奚峥还要留下来处理后事,我也随着诸人陆续离开了含温堂。夜幕低垂,我想今晚恐怕是很多人的不眠之夜,谁料等我安歇下来,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感到有人坐在了我的榻边。   “吵醒你了?”昏暗的烛光下,奚峥察觉到我的动静,淡淡问道。   我狐疑地打量他,此刻四下静寂无人,只能听见外面肆虐的风声,应该已是午夜,没想到他却深夜至此。   “……你怎么来了?”虽然我与他摩擦不断,但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想太再冷言冷语,遂而披上衣服,准备叫人起来伺候他更衣。奚峥却摇手止住了我,只让我往榻里挪挪,他自己则和衣躺了上来。   这之后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奚峥虽然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熬了一会,我有点受不了在这种沉重的气氛里与他面面相对,便转了个身,背对向他,却听他说道:“洛妃,陪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我保持姿势不动。   背后沉默了一会,继而又问,“你不想知道我最后对双妙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关我何事——我心中暗暗想着,却并没有出言相刺,而奚峥好像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径自说道:“我告诉她,待她百年之后,我会追封她为皇后,配享宗庙。”   我不由一惊,有些意外。虽说是死后哀荣,可成为皇后岂不是卢双妙最大的梦想。难怪她会那样癫狂,生前执着不可得,死后反倒成了真,这个回答到底有情无情,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虚伪?”奚峥声音逐渐苦涩,“我以前总跟你说,我富有海内,是你的良配,其实我也知道……你们嫁给我,未必比嫁给一个世家子弟幸福……”   难得他居然会主动得出这个结论。是啊,卢双妙性格虽然有不讨喜的地方,可比起郁久闾氏的政治利用、于氏的顶礼膜拜、我的为国图谋,她对奚峥的诉求反而最像一个妻子对郎君的态度,若是换个比较包容点的世家公子,夫妻俩未必不能安心过一辈子。可她的郎君偏偏是不能用世俗好坏标准来衡量的君王,让她享了无人可及的富贵,也给她带来了无人受过的罪。   “你呢?你是不是也一直觉的陆修思比我要好太多?因为他只要守着你就行了,既不需要考虑朝政,更不需要考虑社稷……”奚峥继续发问,已越来越尖锐,修思的话题一直是他的忌讳,今晚他却自己提了出来。可是问完以后,不等我的反应,他又抢先道:“不,你别回答我,我也不想听……”   我慢慢有些醒悟过来——这样自问自答的奚峥,不是想找我说话,只是想找个人听他说话罢了,而一向不善于阿谀奉承又常常对他不理不睬的我,就成了最好的听众。   果然,我依旧无语,奚峥却自己靠了过来,他的头抵在我的背上,像是个面对不解之谜的幼儿般疑惑道:“你说,是我对你们不好,老天爷才带走孩子们用以惩罚我吗……可我想找个伴有什么不对?我不想一个人,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可惜这个问题不仅是我,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奚峥最终也沉默了下来,屋内又陷入了难耐的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轻的颤抖传到我的背上,让我有一瞬间的奇怪,可又很快意识到,那是身后的人正在这个冰冷的夜里无声哭泣。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决定写一章这部,再存一章原来的坑,间隔作业,好随时在悲情和搞笑中调剂心情 希望不会精神分裂 (@﹏@) ☆、长生乐   为了赶在新年之前落葬,奚泫的丧事很快就准备妥当了,不过速度虽快,奚峥却丝毫没有敷衍。除了不得不缩短的法事时间,奚泫的所有仪轨制式几乎与祀儿当初一模一样,十二月初三,她被封为兰陵公主,陪葬在帝陵右首第一,与祀儿的墓遥遥相对,一左一右分列在贯穿中轴线的神道两边。如今,这条神道尽头的宫城和地宫还空空如也,尚未使用,而两个年幼孩子却已经先一步长眠于此,令我唏嘘。   一路护送棺椁的是卢双妙,我本不用随行,可我还是跟在队伍之后,为了看看祀儿。时隔半年,当时尚未完工的地面建筑已经接近尾声。我走进崭新的献殿,满室都是新漆和佛香混合着的味道。殿正前方设有香案和香炉,但因祀儿远未成年,故而没有牌位。殿内东西两边各有一块石碑,右边题头刻着“地藏菩萨本愿经”,乃是通碑经文,左边题头刻着“大周故高阳景思王奚渊”,便是墓志。我仔细将那墓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些啼笑皆非——若是不看生卒年月,恐怕没人会想到那妙笔生花的文章所描述的,是一个才一岁出头的幼儿。   走出墓地与回宫的队伍汇合,我与犹带泪痕的卢双妙不期而遇,瞥了一眼我来的方向,她冷笑一声,忽然提起了一件让我意外的旧事,“时到今日,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确实想要你死,当初金墉城那场火就是我找人做的,是保夫人偷偷告诉我你怀孕了,她也想除掉你。只要是对陛下好的人都明白,你对陛下来说,迟早是个祸害。”她不再对我怒发冲冠,浑身上下只透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害你儿子,现在那真凶指不定还在哪看你我的笑话呢。”   她说这些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被送往瑶华宫了,所以才无所顾忌。可时过境迁,就算我知道了金墉城那场蹊跷火灾的来龙去脉,也不可能再重新翻出这件事情来惩治她,不过她的话确实让我涌起了新的疑虑:既然连放火的事情都承认了,为什么卢双妙不承认害死祀儿难道……真的与她无关?可是除了她,还有谁能在她的阁中害祀儿?   可惜我再也没有问她的机会,奚泫下葬不久之后,卢双妙离开了阊阖宫,她虽然贵嫔身份不变,却从此一去不返,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神兴四年随着卢双妙的离去也迎来了一个萧瑟的尾声,这一年外朝有没有喜事我不得而知,可后宫里发生的却都是幼儿夭折、贬斥妃嫔、外戚获罪这样的事情,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则都有些忧虑,认定今年是个不祥之年。听说有朝臣专门为此建议奚峥格外庆贺新年,但奚峥颇为意兴阑珊,他在元日当天与外臣的会典上只走了个过场,其余时间仅接受了宗亲内部的拜年。尽管如此,在新年那天清早的家人拜贺时,看着最先上前敬酒的奚沐和奚洋,奚峥在笑容之外,仍是难掩低落的心情。   叹只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   神兴五年的一开始,大概是缓过劲来想要去去晦气,宫里总算接连迎来了两件热闹,其中第一件便是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奚峥替奚沐举行了元服仪式。   按照周礼,男子二十而冠,但时下为了早点步入仕途、承担家业,世家大族的子弟往往十几岁便加元服。奚沐今年十三,很多皇子在他这个年龄连男女之事都已尝过了,他却因为于氏的爱护,还保留着孩子稚嫩青涩的一面。   奚沐的冠礼在太庙举行,嫔妃无法到场,我与其余诸妃出于礼节,来到于氏的西柏堂向她道喜。于氏一边忙不失迭地招待我们,一边让人打听前朝的情况,她虽然身份不高,总还有几个能使的动的内侍。听着那老内侍描述场面多么隆重、宾客多么位高权重,于氏不禁喜笑颜开,尤其听说来给奚沐加冠的是现今宗亲中辈分最高的清河王,更令于氏惊喜。她一辈子大概也没像今天这样成为众人的焦点,又逢全心全意守护的儿子终于成年,因此纵是一向内敛,这日也难以抑制心底的一丝骄傲。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奚沐在典礼官陪同下回到宫里拜见于氏,此时的少年身穿礼服、头戴玄冕,给往日有些羞怯的容貌平添了几分神采奕奕。于氏盯着爱子目不转睛,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又要他再重复一遍现场情况。奚沐脸色绯红,看的出来十分兴奋,不仅因为得蒙皇室德高望重的长辈加冠,还因为奚峥亲自给他取字。奚沐把奚峥写的“道润”两个字拿给于氏看,复述着奚峥对这两个字的解释,目中满是被父亲所重视的欣喜。   这之后,奚沐又在典礼官的催促下去了含章殿,郁久闾氏是他嫡母,按理他也要拜见;此外他还需携带礼物去拜见兄弟姐妹,整个元服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奚沐元服后第三日,对他的王爵授封和将军称号也一并昭示天下。如果说隆重繁缛的冠礼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喜庆活动,这个王爵封号则引起了不少有心人的揣摩,盖因为奚沐被封为琅琊王,而这头衔并不是什么皇子都能用的。   我也出生皇家,明白这内里的讲究:需知封地在哪不光涉及食邑,也暗含皇子间的三六九等。比如我昔日封地会稽,乃是南朝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以此为封地的皇子、公主几乎约定俗成都是天子极为看重或宠爱的子女。琅琊在北朝境内也是十分优渥的封地,以奚沐从前地位,本不太够格授封此地,因此也由不得别人不多想——两个皇子里,一个因外戚衰败而无依无靠,将来恐怕不堪重用,那剩下的那个是否便是日后新贵?   于是自奚沐封王后,于氏也跟着水涨船高,她平日低调,很少树敌,现如今诸妃对她就更加客气了,可于氏对这一切变化却有些诚惶诚恐,外间关于奚沐的议论她未必不知道,但可能她反而不敢往深了去想。   不过这些明里暗里的各路说法很快又被另一场热闹所掩盖,两个月后的四月十六日,奚峥迎来了他登基后的第五个长庆节,这一年,他三十岁。   **************************************************************************   三十而立,是从论语起便被世人所公认的人生门槛,而且又逢整寿,朝臣们自然无比热忱,不管奚峥意愿如何,从尚书省到门下省,俱都请求大办。奚峥经不住劝谏,最后也只好同意,毕竟他的某些事情是属于国家的公务,就算他自己没有兴致,也不能命令别人跟他一起没兴致。   于是接受百官进献、大赦天下、宴请群臣……整套流程一道道走下来,仿佛把新年前后没有大肆庆祝的热闹全都补了回来。只不过那天深夜,看着穆鸾台搀着醉的意识模糊的奚峥进来,我并没感到寿星本人有多么高兴。   “……陛下都这样了,怎么不送回明光殿休息?”我一边嘱咐宫女替奚峥更衣,一边皱眉问向穆鸾台。伺候一个清醒的奚峥就够烦人的了,何况还是个不清醒的。   穆鸾台讪笑着没有回答,奚峥却忽然从榻上撑起身子,他很不配合宫人的伺候,脱了一半朝服还披在身上,大不乐意道:“干吗?你不欢迎?这里是我家,我想去哪就去哪。”   我被他一把拉近身边,立刻就闻到一股冲天的酒气,熏的我赶紧止住呼吸,推开他道:“一介醉鬼,谁会欢迎?”   “哈哈哈哈,真不中听!”奚峥蓦的大笑,指着我问穆鸾台道:“鸾台,你听听,昭仪是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穆鸾台更不说话了,他见奚峥拉着我不放,很有眼色地遣走了殿中的侍从,只留下了一个端着醒酒汤的银叶,可怜巴巴地杵在我跟前。这摆明了就是让我一个人伺候奚峥,我气恼之余也没有办法,直接从银叶手中接过碗来,扶着奚峥的头就把药灌了下去。   “我没醉!”奚峥被呛得一阵咳嗽,不耐烦的抬手一挥,像所有喝醉了的人一样如此辩驳,“再说,就算醉了又何妨?你没听过吗,一杯颜色好,十杯胆气加,半酣得自恣,酩酊归太和!”   “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还说没醉。”此时一半汤被我灌了下去,另一半洒在了他身上,我让银叶去给奚峥擦拭身子,又亲自动手把他脱到一半的朝服扒了下来,把他推到榻上,“天色不早了,消停点吧。”   “有什么关系,明天休沐啊……”奚峥扯过我的手,侧卧着朝我望来,漆黑的眼珠在烛火摇弋下闪着迷离的光彩,“你看,明明是我的生辰,却给那帮臣子放假……明明我并不想办,他们倒兴致勃勃,这究竟谁是寿星啊?”   说到最后,他很是不满的大声抱怨,我确定他已经醉的不轻,挣了挣手腕,没有松脱,有些不耐道:“举国都为你庆祝,你还这么多不满,也真是难伺候。”   “庆祝?他们是在为我庆祝吗?”奚峥呵呵冷笑,转眼又问我道:“那你为我庆祝了吗?真心的?”   我仅短短停顿了一瞬,他就径自肯定道:“看吧,你也不是真心的……其实何止是你,母后还在时,每逢我的生辰,她都苦着一张脸,活像遭了多大的不幸,看的我真是倒足了胃口……生辰?……呵呵,长庆节?要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我,你们才真高兴吧!”   他边说边笑,笑的后来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深知他此刻已沉浸在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便也懒得多说,只披了件裘衣在身上,想等他折腾完以后再抽手离开。   夜深露重,但还好天气已经回暖,不至于太冷。我枯坐在榻边,耳闻着殿外此起彼伏的蝈蝈、蝼蛄等小虫的鸣叫声,不知不觉也泛起了迷糊,却不知何时奚峥又说起话来。   “……洛妃,你以前是怎么过生辰的?”他紧了紧我的手,用自己的脸轻轻蹭着,闷闷道:“一定是跟陆修思一起过的吧……”   以前的生辰?过去祝寿时家人的欢声笑语早在记忆中褪色,而入了北朝后的生辰更是索然无味,没有了想与之庆祝的人,所谓生辰也不过就是每年的例行应酬罢了。我思及此处,瞧了瞧奚峥的眼神,他显然已经在半梦半醒之间,很可能都听不清我说了什么,我也就干脆不置一词。   奚峥等了一会,闭上了眼睛,就在我以为他终于睡着了之时,他再次缓缓道:“洛妃,对不起了……以后只有我给你过生辰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已如同呓语一般,只是不断重复着意义不明的道歉。   那时的我,尚不知道奚峥在为什么道歉,况且他又何时直白地对我表示过歉意?所以我只是把那些话都当成酒后的不知所云。直到五月初,前朝传出消息,扬武将军娄池、征虏将军石慧相领精骑三万南下,抵达颖口,再一次隔淮水与南朝相望。    ☆、中秋贺礼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中秋快乐,临时捣鼓篇本人最拿手的搞笑章节,博大家一笑~~   中秋三天假,奚峥决定干点什么,于是他私下找洛妃去唱KTV,可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卢双妙也硬要参加,她又拉上了堂妹卢王妃,卢妃说那把奚峡也叫来吧。清奴见奚峡去了,求洛妃把她也带上,最后还打电话找了陆修思。奚峥眼看着两人世界彻底泡汤,最后一合计——算了,反正已经有这么多电灯泡了,好人做到底,把于氏也捎上了。   8个人包了了个大包的通宵场,玩起了抽签点歌:一张王6张数字,抽王的人随意点两个数字来对歌。说好了是来放松娱乐,不要带入个人感情,不要指桑骂槐针锋相对,可结果完全不是这样……   第一轮:卢双妙 刘洛妃   卢双妙:几乎不假思索点了首《你好毒》   【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你越说越离谱,我越听越糊涂。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打死不肯认输,还假装不在乎。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你给我说清楚,我要啃掉你的骨。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每次都被欺侮 ,小心我一定报复。】   刘洛妃:耸了耸肩,点了首《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们一样有最脆弱的灵魂,世界男子已经太会伤人,你怎么忍心再给我伤痕。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们一样为爱颠簸在红尘,飘忽情缘总是太作弄人,我满怀委屈却提不起恨。】   第二轮:于氏奚峥   于氏:满脸通红的点了一首《明明很爱你》送给奚峥。   【明明很爱你,明明想靠近,但是你的身边,有人捧花总是拥挤,我凭什么一一打败情敌,敢大声说要做你的唯一。明明很爱你,明明想靠近,为什么还要再浪费时间,不把你抱紧,攻真心才是最厉害的武器,我会拼命让你更满意。】   奚峥:苦笑地点了首《放生》   【不如就分手,放我一个人生活,请你双手不要再紧握,一个人我至少干净利落。沦落就沦落,爱闯祸就闯祸,我也放你一个人生活,你知道就算继续结果,还是没结果,又何苦还要继续迁就】   第三轮:卢双妙 奚峥   卢双妙:再次毫不犹豫的点了首《狐狸精》,缠着奚峥和她一起唱。   【卢:她以为她自己很美,男人看了都会为她心碎。奚:有吗 ?   卢:我是越看越不顺眼,你到底要站在谁那一边 ?奚:中间 。   卢:我的警告可是最后一遍,如果你还一样不知检点,跟那个狐狸精闪一边,离开我的视线。   奚:是谁会气到七窍生烟 。卢:算你倒楣。   奚:只想要直接给你一拳 。卢:你想得美。   奚:丢到外太空去吃大便 。卢:你猪八戒!   奚:眼不见为净比较干脆。   卢: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真是讨厌!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快滚一边 !狐狸精,狐狸精,,我就是看不顺眼 !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我最讨厌!】   第四轮:奚峥陆修思   奚峥:默默思索了一会,然后坏笑着点了一首《别想她》   【她是谁的谁,心疼又为了谁,海誓山盟无怨无悔,结果却像风中飘落的花蕊。就放手吧,别想她,这世界有很多爱你的人呐。就放手吧,别想她,她是否值得你这样牵挂。就放手吧,别想她,爱过就好何必要苦苦挣扎。就放手吧,别想她,把所有一切就当成是一个笑话。】   陆修思:先感谢了奚峥的歌,然后波澜不惊地点了首不言而喻的《我愿意》。   【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第五轮:清奴奚峡   清奴:不好意思地点了首《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   【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心间开启花一朵。你是我生命的一首歌,想念汇成一条河。点在我心内的一首歌,不要只是个过客。在我生命留下一首歌,不论结局会如何。好想问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动心,沉默太久,只会让我不小心犯错。】   奚峡:一脸冷淡地点了首《女孩的心事你别猜》   【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不知道她为什么掉眼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开怀。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不知道她为什么闹喳喳,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发呆。】   第六轮:奚峡卢妃   卢妃:表示上一轮奚峡的反应让她很开心,然后点了首《吃醋》。   【哼 !我就要吃醋,我就要吃醋,只要你对其他的女人在乎。我偏要吃醋,我偏要吃醋,我要你心里装满我的全部。哼!我就要吃醋 ,我就要吃醋,把爱都给我还觉得不满足。 】   奚峡:同样一脸冷淡地点了首《烦》   【我只要看到你就胃快抽筋心律不整,你知道我不是很做作的那种男生,我不想改变发型也不想变换口气,只为了让你让你让你爱我更认真。烦哪烦哪烦得不能呼吸,烦哪烦哪烦得没有力气,烦哪,我烦哪。烦哪烦哪烦得不敢相信,烦哪烦哪烦得歇斯底里,烦哪,我烦哪。】   第七轮:于氏刘洛妃   于氏:自己纠结了一会,还是点了首《2人3角》   【你永远不用太费力,就能得到别人肯定,你快乐我陪着高兴,可是偶尔失落会来咬着心。我爱他,他爱你, 2人3角陷入困境,爱上同一个人这种默契,是讽刺还是证明我们的友谊。我爱他 ,他偏偏爱你, 2人3角痛苦不已,爱情到底是种什么东西,一定要让每个人为它伤心。】   刘洛妃:诚恳地点了首《别在伤口洒盐》   【那种人不值得留恋,那些爱拖一天,错一天。相爱的情歌,你听不厌,相仇的局面你又躲不远,你步步的往□□外退。别让昨天在你伤口狂妄的洒盐,一碰就痛,一想就悲,爱一遍教人老了好几十岁。别让昨天在你伤口狂妄的洒盐,冲掉心中爱的余味,再活一遍。】   第八轮:刘洛妃陆修思   刘洛妃:饱含深情地点了首《当爱已成往事》,递了麦克风与陆修思合唱。   【刘: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陆: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因为我仍有梦,依然将你放在我心中,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为了你心痛。   刘:别留恋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不要问我是否言不由衷。   刘:为何你不懂(陆:别说我不懂),只要有爱就有痛(陆:有爱就有痛),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陆:没有你会不同),人生已经太匆匆,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陆:泪眼朦胧)。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   第九轮:卢双妙 卢妃   卢双妙:第三次毫不犹豫地点了首《算你狠》和堂妹合唱,送给在场所有男人,卢妃表示,赞!   【我说算你狠,善用无辜的眼神,谎话说了两次我就当真。我说算我笨,软不隆咚的耳根 ,只为一时的气氛 ,搞一肚子的气愤。一看到你我就想到过去,就立刻让我血冲到脑子里去 ,我的心里只会永远的恨你 。你跟别人吃香又喝辣去,丢我一个人在这里吹冷空气 ,我会活得很好真的没关系。你真是没什么良心,把我就这样抛弃 ,我真是没什么出息 ,对你还放不下去。】   第十轮:奚峥刘洛妃   奚峥:一边生闷气一边点了首《男人的心也会痛》   【长夜将尽,黎明不醒,寂寞总是,如影随形,你不信我的真心,爱得深,伤的更深。往事究竟,问是不问,点亮了灯,心还是冷,你占据我的灵魂,就算痛,也只能忍。你说对明天有恐惧,害怕拥有的会失去,我的爱恨都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好怀疑。你把再见说得容易,让我孤单每个晨昏,你要自由,也要永远,却忘了男人的心,也会痛。】   刘洛妃:无可奈何地点了首《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离不开我爱的人 ,我知道爱需要缘份 。放不下爱我的人 ,因为了解他多么认真 。为什么最真的心 ,碰不到最好的人,我不问我不能,拥在怀中直到它变冷 。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不悔 ,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 ,在乎的人始终不对,谁对谁不必虚伪 。爱我的人为我付出一切 ,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狂乱心碎 ,爱与被爱同样受罪 ,为什么不懂拒绝痴情的包围。】   第十一轮:奚峥奚峡   奚峥:啥也不说,直接点了首《知己、自己》   【若路上未同伴,到底何必称兄说弟 。若命运未全部放低,闲杂事干亦无谓 。朋友情义,随意去说说太容易 。自己知,唯知己可以有苦有难时永不容辞 ,是知己,自己怎可以到天塌下时各做各事。】   奚峡:始终冷淡地点了首《唯有兄弟》   【生死一笑抛在身后,枪林弹雨从不低头,马蹄呼啸快意恩仇,英雄何妨泪染双眸,情如伤疤揭开才痛,血比酒烈爱比恨浓,感谢命运狭路相逢,肝胆相照唯有弟兄。】   第十二轮:刘洛妃奚峡   刘洛妃:看着对方无语半天,最后点了首《不要让女人轻易流眼泪》   【女人的心它总是最珍贵,爱一个人就会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呐付出她的美,为她爱的人呐敞开心扉。每个女人都柔情似水,就像花儿最怕雨打风吹,男人要滋润让她妩媚,别让女人为爱伤心憔悴 。】   奚峡:不知道对方点这歌什么意思,最后点了首《爱情是麻烦》   【爱情爱情太诱惑 ,聪明人也糊涂了,热闹一场到最後 ,还留下什么。身边朋友那么多,问问谁又真快乐,都说对爱该洒脱,个个没把握。爱呀如果你被俘虏,注定被它好好折磨。爱呀 如果滋味不够,最好想个方法溜走。】   第十三轮:卢妃清奴   卢妃:趾高气扬地点了首《爱我的请举手》   【爱我的请举手,爱我的请你点点头,爱我的请举起左手,我爱的请举右手。爱我的说出口   爱我的请你说出口,爱我就请说 wo ho,有时候一次不足够。】   清奴:大方地点了首《狗眼看人低》   【你狗眼看人低,你没什么了不起,我不坑不抢不去偷,全是靠自力。我出身是卑微,现在是奋斗期,总有一天比你有出息。】    ☆、南乡子   当初没有开启战端时,我与奚峥大闹了一通,还引出其后诸多是非来;如今战事已至,我却并没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要死要活,反而十分平静。其实他们也不想一想,除了平静我又能怎么样?淮水两岸已经箭在弦上,我此时再怎么哭闹,也于事无补。   但是我虽然表面平静,心中还是始终记挂着战事。羊尚之当初对我说过——只要一年半载,南朝防线便可成气候,如今勉强算是过了一年半载,那南朝是否能抵挡北朝的进攻呢?想到这里,我在点燃希望的同时,也深深感到煎熬。若是不知道南朝有胜算,我反而可以彻底死心,落个轻松,可眼下形势吉凶难料,倒让我自发兵的那日起便彻夜难眠。   可惜就算我再怎么紧张局势,也得不到关于战事的任何消息。不知奚峥是有意避讳我还是确实繁忙,不仅他自己不怎么来后宫安寝,也没有一点关于这场仗的风声从前朝传来。我为此还好几次招清奴入宫询问,然而奚峡自五月起也一直待在军中没有回府,所以清奴亦无从打听到什么。   这就样一直紧绷神经到了六月中,总算有人把一些情况带进后宫告知于我,这个人正是郁久闾氏。   “姐姐,我要恭喜你了。”这天诸妃定省后,我被郁久闾氏单独留了下来,她等到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才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我心中迷惑,尚不知喜从何来,就见郁久闾氏露出娇俏笑容道:“姐姐魂不守舍了一个多月,不就是为了南边的事么,如今战事已告一段落,姐姐可以安心了。”   “你……你知道了?”我一个激动,连尊称都忘了,情不自禁地攥紧郁久闾氏的双手,连声催问,“结果究竟如何?齐国怎么样了?谁胜谁败?北朝还会再打吗?”   “哎呀呀,姐姐一下子问这么多,叫我先说哪一个啊。”郁久闾氏被我失态的模样逗笑了,终于不再卖关子,如实告诉我道:“周军数次攻颖口无功而返,已退至汝阴重整军势。”   ……这……这是胜了吗?我悬了一个多月的心重重落下,砸的胸中都起了钝痛。因为实在太过期盼的事情一朝成真,我浑身不可抑制的轻颤,说不清是狂喜还是难以置信,只觉心里一股乱流,急欲找个地方宣泄。   郁久闾氏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直到我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她才缓缓问道:“故国争气的感觉怎么样?姐姐,你是不是觉的至今为止的一切都值了?”   我眼眶猛然酸涩,连忙用手捂住脸,狠狠点了一下头。郁久闾氏的话实在让我不能更加感同身受,将近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所经历的一切,为的不就是这一天?为的不就是亲眼看到这一天?我的祖国不再任人宰割,逝去的人的遗愿、活着的人的奋斗,终于在这一天得到了补偿!   泪眼模糊间,我看到对面递过来一方帕子,郁久闾氏轻轻叹息道:“只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姐姐这般为了家国喜极而泣。”   我接过她的帕子,一心还沉浸在激荡中,没有多想她的话,只是不住的向她道谢,“皇后,谢谢你,谢谢……谢谢你为我尽的这份力。”她在宫中亦是孤立无援,就算有些我不知道的暗中渠道,要窥探朝廷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郁久闾氏却摆了摆手,“姐姐不用客气,我自己也想知道战事动向,倒也并不是特意为了姐姐。”   “即使如此,我也要谢你,毕竟这宫里除了你,谁还会告诉我这些?”我仍是执意谢过,我当然明白郁久闾氏的所作所为皆不是为了我,但那又如何?这几年她帮我度过的难关是不争的事实,凭着这些,我心甘情愿被她笼络。   等我擦干了眼睛,郁久闾氏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再次冲我笑道:“除了这个好消息,姐姐想不想知道别的什么事?”   别的什么事?我一时没有头绪,只觉的这世上再没有比南朝成功抵制入侵更重要的事情了,可是郁久闾氏故作神秘地对我做了几个口型,顿时让我想起一个跟南朝休戚相关的人来。   修思?我看清了郁久闾氏无声默念的三个字,既惊又喜,“皇后还知道修思的消息?他怎么样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消息,只是那位陆刺史在战事中表现突出,让我听到了他的名字罢了。” 郁久闾氏简单解释到。原来此次颖口之围修思也参与其中,他都督四州,部署得当,让周军在江北一代无孔可钻,而在颖口几次击退北朝铁骑的前锋也出自他的麾下。除了修思,羊尚之的名号亦在这一战中为人所知,他自去年回国后,已升中书监、录尚书事,成为朝中重臣。此次交战,便是内由羊尚之居中调度,外由修思等数位领兵刺史执行,成功给了北朝一个下马威。   君臣一心、内外协同,这一年之间果然已见成效。我暗自欣喜不已,不知不觉间都笑了出来,可郁久闾氏却另起了一个话头,提醒我认清局势,“南齐能取胜确实让人吃了一惊,可这次对南齐用兵只是陛下的一次试探。”她正了正神色道:“姐姐心里要有个数,如今知道了南齐今非昔比,只怕陛下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的确,这一战北朝出动的人员和兵力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像五年前那样由奚峡领兵,数十万大军齐出,颖口一战很难说胜负如何。思及此处,我不由苦笑了笑,作为女子,我现在能做的只有一心一体替南朝祈祷了,国力悬殊也好,垂死挣扎也罢,剩下的只能交给朝堂之上的男人们。可即便有一日大齐终究败亡,我也已没有什么遗憾,至少我们战过,我们胜过,我们没有摇尾乞怜。   这之后郁久闾氏再没有什么可与我分享的喜讯,她虽然对我有所倾斜,到底代表的还是柔然。渐行渐近的大战对我来说攸关存亡,对她来说只是作壁上观。再往深里想一想,恐怕柔然巴不得北朝与南朝大动干戈,好让自己渔翁得利。   从含章殿出来,我仍然心情颇好,哪怕这次只是一场小胜,也是五年来头一次的扬眉吐气。不过同时我也知道,这一战激励了我,却很可能刺激了奚峥,我在郁久闾这得到的是友好的款待,在奚峥那只怕是躲不过一场迁怒了。   事实果不其然。   ***************************************************************************   那天最先是于氏来我殿中闲聊,奚沐不久就要出宫建府,她本该十分忙碌,居然还有空来找我,估计又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了。   果然,客套了一番之后,于氏就说明来意,“南朝初胜,昭仪想必高兴,只是莫忘了顾忌一下陛下的心情。”如今军队在前方失利的消息已有不少人知道,于氏特意带了自制的好茶前来,以请我品茗的名义行规劝的本质。   “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熟知兵事,该不至于为这一时的得失动气才对。”我淡淡道,因为说的是正理,所以没有什么可愧疚的地方。   不过于氏与我都心知肚明,奚峥固而不会为一次战事的失利生气,可如果我在此时恰恰表现的愉悦高兴,则多半会激怒他的情绪。只是见我不提这点,于氏也不好直接劝我不要高兴,她转了转手中的茶盏,笑容颇为无奈,“南朝是昭仪出生之地,昭仪自然可以欣喜,妾不求昭仪安抚陛下,但别故意挑衅总是可以的吧。”   如果奚峥不来找我的麻烦,我又何必主动招惹他?我点点头同意了于氏的谏言,可惜事情却不遂人愿,于氏还没坐片刻,殿中局就遣内侍来报:奚峥来了。   于氏很知情识趣,听说奚峥要来,当即就告辞而去。她前脚刚走,奚峥后脚就进了光极殿,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就知他心情糟糕,因此稍微放低了些姿态,恭敬的上前拜见,又迎他坐于位上。   奚峥坐下来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默默想着心事。他不说话,我自然也不说,就这样相对无言了一会,忽然听他问道:“有人来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他正注视着于氏的茶盏。因为于氏走的匆忙,茶还未撤去,我便告诉他于氏刚才来过,又亲自为他煮了一杯茶,借花献佛的请他品尝。老实说,我这般殷勤完全是出于于氏的恳求,愿意退一步息事宁人,可这杯茶反而让奚峥找到了讽刺我的口实。   “南朝的茶叶?”奚峥喝完之后,冷冷笑道:“此时品茶,这味道肯定与往日有些不同了吧。”   “……茶味一向甘苦,何来不同滋味?”我轻轻带过,没有回应他的阴阳怪气,刚要端起茶盏,奚峥却在这时忽然发难。   他啪的一下将手中的空杯向我扔来,打碎我手边的茶碗,溅了我一身茶水碎瓷,“你想笑就笑,如此惺惺作态,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一边说着,他一边脱靴上榻,对我喝道:“过来!”   这回可真是他没事找事了,我坐着不动,面无表情,“陛下有气到朝堂上发去,给我摆脸色有什么用。”   “你过不过来!”奚峥又问一遍,怒气更胜。我心知今日必是无法善了,两人间的相安无事只怕又将崩溃,索性不再理他,起身准备去换下沾满茶水的衣服,可还未抬脚,风声从后突至,奚峥一把拽住我,掰过我的脸不管不顾地吻起我来。   这个吻毫无温情与爱意可言,摆明了就是泄愤,好似要将战场的失利千百倍的从我身上讨回来。我不禁使力挣扎,气恨道:“你光天化日的发什么疯!我已被你困在宫中没有一点作为,你还想怎么样?你的士兵攻战不利,也要怪我?”   “没有一点作为?看来你还是很想作为的嘛。”奚峥短暂地放开我,目光阴沉。他一股大力把我拖到榻上,不容分说地压了上来,“既然你自认没有一点作为,今天我就来告诉你和亲之女的另一种用处,我暂时在战场上攻不下颖口,在床上攻下你却绰绰有余!”   他的话污秽难听,我挣脱不开他的钳制,只能徒劳地抬腿抵住他的身体,高声骂道:“奚峥你讲不讲理?是你先无缘无故征伐南朝,本就出师无名不占道义,你有什么脸责难我!有什么脸拿我撒气!”   可奚峥俨然已经不讲道理,他腾出一只手把我的腿压下去,又顺势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腿,俯身狠狠啃食着我的脖颈。我被一浪又一浪的屈辱淹没,唯有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用力地扇他。   这一耳光其实作用不大,一来我被压在榻上使不上力道,二来他埋首在我身侧也没有被扇到实处,然而奚峥却被我打的歪到了一边,可就在我推开他慌张起身的时候,奚峥忽然一阵抽搐,趴在榻边止不住的呕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卡啊~卡卡卡卡卡~~ ☆、天香引   这突然而至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呆滞地看着奚峥好一会,才忙扶住他问道:“你……你怎么了?”纵然前一刻我俩还在恶言恶语,眼下这般情形却也不能放着不管。   可是奚峥根本回答不了我,他呕的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吐的只剩下酸水,才挣扎着抓住我的胳膊,抬起头来艰难道:“去、去叫人来!”   我这才想起唤人进来,之前服侍的宫人因为怕被奚峥的怒火殃及而躲了出去,这时见到他的模样,各个惊惧不已。有几个反应快的慌忙跑到殿外,找医官的找医官,喊人的喊人,可等穆鸾台和太医署的人赶到的时候,奚峥已经神志不清,他粗浅不一地急促喘气,陷入了昏迷。   这时候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奚峥绝不会是什么急病突发,穆鸾台把我和光极殿里的宫人一起请出了内室,然后他反手关上屋门,将奚峥和医官留在了里面。   “昭仪,臣斗胆请殿里人都在这待命,事情查清之前,谁也不准离开。”在外间,他对我还很客气,可眼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素来带着三分笑颜的脸冷下来,竟透着几分肃杀之意。我被盯的有些发怵,但自问问心无愧,因此没有异议。这之后穆鸾台问我奚峥进殿后接触过什么,我也一一回答,奚峥原就没待多久,他碰过的只有坐席、床榻、我以及……我视线落到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碗碎片上,告诉穆鸾台,奚峥喝过一杯茶。   这个答案自然让穆鸾台第一个怀疑起茶来,他立刻让人把所有茶饼都送到了太医署查验。我在一旁目睹全程,却不愿相信他的判断。这些茶叶是于氏送给我的,如果真有问题,就是冲着我来的,这让我如何能冷静。   可事实偏偏朝着我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医官很快验出了茶饼中含有毒物,但因为茶饼出自于氏之手,嫌疑的对象便也包括了西柏堂。穆鸾台让手下将我们看守起来,自己又带人去了于氏那里,他能在于氏那查到什么还不得而知,可已知的是,我们已被安上了毒害皇帝的嫌疑。看着被封闭的殿门,银叶等不少宫人都吓的六神无主,若是奚峥有个三长两短——哪怕与我们无关,也保不准这满殿上下全要担个失职的罪名人头落地。   这个时候,还没有一个人能料到案情会突破的那样快。   于氏竟自己承认了,明知承认便是死罪,她却在知道奚峥中毒之后,没等穆鸾台审问就对自己下毒之事供认不讳,不仅如此,关于所用何毒、有何中毒反应,于氏也知无不言。原来她用的毒就来自她阁内一种不起眼的花朵,那些粉红色的花束我也曾数次在她那见过,却不知它从叶子到枝干、花朵、果实都含有剧毒。这花叫做柳叶桃,十分平常,据于氏所述,她幼年时父亲患有胸痹之症,因无富裕钱财钱调理,赤脚医生便教他饮用这种花的叶子所压榨的汁液,她这才知道柳叶桃的汁液能强人心脉,可一旦过量,便会使人呕吐昏厥,心脉绞痛而亡。因这是民间偏方,专给达官贵人们治病的宫中医官不大熟悉,于氏便将提取的汁液与茶叶重新烘焙,使得茶叶带毒,只要冲泡,毒素就会散布于茶水之中。   饶是穆鸾台,也对于氏这么快速的坦白始料未及,医官们知道了中毒始末后,便按治疗心疾的法子全力施救。到了第二日清晨,奚峥终于脱离了危险,那花的毒性似乎会随着时间减弱,再辅以针灸和汤药,那天晚上,奚峥已苏醒了过来。至此,穆鸾台撤了光极殿的禁锢,宫中也才知晓这短短两日竟出了这样差点变天的大事,但更令他们诧异的是,下毒的居然还是于氏——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女人。   需知后宫从来不缺外表真诚但内心歹毒的女人,可于氏从未被怀疑过,她无人问津的在角落里待了十几年,也被冷落了十几年,一个人就算有再大的耐性,又怎么能伪装如此漫长的时间?所以人们对于氏要下毒害我,继而又间接害了奚峥,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想不通于氏为什么要毒死我:是因为嫉妒我受宠?可就算我死了,奚峥也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那么是为了让奚沐登上皇位?可祀儿已死,我与她也没有冲突。我可以理解卢双妙想我死,保夫人想我死,甚至郁久闾氏若是与我利益相反,也有可能要我死,唯独不能理解,于氏与我有何解不开的仇怨?   为了求个答案,我请郁久闾氏帮我安排了一次见面。   ************************************************************************   于氏十分平静地坐在屋内的矮榻上,见到我和郁久闾氏,她依然向我二人行礼,仿佛此地还是她那简朴雅致的西柏堂。可这个时候,她已被囚于掖庭宫里静待裁决,因此这样的平静看在我的眼里,不仅不觉的安详,反而觉的这样的于氏陌生的可怕。   我默默无言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当然是来问她为什么要毒害我的,可一想到相处了五年的人要害我,我却一无所觉,这令我难堪到没法开口。   “昭仪此来,是有话要问妾吧。”倒是于氏先打破了沉默,“您一定是想问,妾为什么要对你下毒吧?”   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就听于氏淡淡道:“我杀昭仪,是因为昭仪总让陛下伤心,如今两国战事已起,您迟早要伤陛下更深。”   “……就、就因为这个?”我想过很多理由,可这个答案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目瞪口呆道:“那你为什么还劝我跟奚峥和好?难道这五年来你对我的劝说和关心都是假的?你……你其实一直痛恨我?”   自从证实了是于氏下毒后,我一直心情沉重,但与其说是因为被信任的于氏背叛,不如说是她对我的深恶痛绝更让我难过——莫非我真是这么糟糕?连于氏这样的人都看不下去?   “妾关心您,是因为陛下喜欢您。”于氏抬头正视着我,波澜不惊,“因为您是陛下所爱之人,所以妾盼您好,盼着您与陛下琴瑟和鸣,可是昭仪一次次的忤逆陛下,令陛下烦恼苦闷,妾才不得不狠下心来。”说到这,她又露出那熟悉的遗憾的目光,“您还记得您对我说,您和妾不是同路人的话吗?从那时起,妾就对您不抱希望了,既然您不肯爱陛下,那留着您又有什么用。”   面对于氏十足认真的神情,我哑口无言,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就因为我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样爱奚峥,她就要我死?既然她对奚峥这般回护,为什么自己不去争取他的宠爱,却逼着别人去侍奉他?   “妾身份低微,既年长又相貌平平,陛下不垂青也无可厚非。”对于我的不解,她如此答道:“妾能为陛下做的,就是让他称心如意,只要陛下喜欢,妾就会维护,可若是谁伤了陛下,妾也必定要替陛下讨回来。妾劝过昭仪那么多次,但凡您肯听我的劝,又何至于此?”   “你、你这么做……奚峥就会高兴了吗?”于氏的理由让我不禁怔愣,只觉的荒谬无比。这就是她所谓的爱?不,这已经不是什么爱慕或痴迷了,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疯狂!   可于氏显然没觉的这有什么不妥,她义正言辞的就像教书先生一般,“陛下总会明白的,您死了,陛下或许会痛苦一段时间,可长痛不如短痛,他迟早会走出您的阴影。”   “姐姐,你不用跟她辩驳,这个女人根本不正常。”一直冷眼旁观的郁久闾氏打断了我。因为奚峥尚在休养,所以后宫暂时由她管理,听说我想见见于氏,她代为周转之际也表示要陪我前来。但她对于氏如何表达她的爱意不感兴趣,只是见她说完了,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杀昭仪,是因为昭仪令你不满,可你为何又要害三皇子?”   祀儿?我陡然如遭雷击,呆呆地望着郁久闾氏,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郁久闾氏却叹息着摇了摇头,“姐姐,你还没注意到吗?医官检验那些柳叶桃药性时,说那些□□不仅能让人猝死,也能让人昏睡、气塞、麻痹,以及失去知觉,你不觉的这症状很耳熟吗?”   昏睡……失去知觉……是了,奚峥由危转安之后,为了进一步检验柳叶桃的毒性,太医署好好研究了一番这种植物。他们发现不同量的汁液能造成不同程度的损伤,在过量和适度之间,柳叶桃的毒也能让人慢慢衰竭而死。   “……是你……竟是你……”我哆哆嗦嗦地扭头看着于氏,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祀儿是你害死的……是你……是你……”最后一个“是你”说完,我一步扑到于氏面前,揪住了她的衣服,对她的不理解都转化成了怒火,“为什么!祀儿又怎么惹你了?怎么惹到奚峥了?你不是一切都为了奚峥吗?那你为什么要毒死他的孩子!”   “我从来没想过害三皇子。”于氏并没有反抗,她对我之前的责问一直不屑一顾,唯独提到祀儿,才目露深深懊悔,“我要惩罚的只有您,可我没想到您会把那些香给三皇子用,那香用在大人身上效果很慢,但三皇子年幼体弱,经受不住几次……害死他的不是我,是您自己。”   香?原来……是那些帐中香……我震惊的无以复加,除了震惊于事实之外,更震惊于她最后的那句话。原来,那些帐中香是专为我准备的……可我……可我竟把它们给了祀儿,为了安抚寄养在卢双妙那里的祀儿,为了让他不要忘了我的味道,我竟然亲手把那些毒物放在祀儿身边!   我浑身冰冷,踉踉跄跄地后退数步,被郁久闾氏扶住也无知无觉,可于氏仿佛不愿放过我,继续揭露着祀儿那件事的真相,“那帐中香是夜晚入睡时才用,当时三皇子被从您身边带走,妾的香本不会伤害他,谁知道您竟不顾陛下命令,偷偷把三皇子留在身边,后来又把香送到卢双妙那,若不是你这么愚蠢,三皇子怎么会死!”   她说到这些,首次情绪激动起来,横眉冷目,就像我才是凶手一般的喝问我道:“妾连累了三皇子,连累了陛下,情愿以死谢罪,可昭仪你害死了三皇子,害陛下失去了疼爱的儿子,这个罪你又要怎么偿?”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猜于氏的亲都中了,其实这个用排除法很容易猜到,卢双妙不会监守自盗、皇后没动机,那就只剩于氏了。 不过于氏做的事不是为了替儿子争皇位或替自己争宠,她就是单纯的觉得这样做对奚峥好,所谓一个脑残粉顶十个黑,于氏就是奚峥的脑残粉╭(╯^╰)╮ 另外这文不是宫斗文,我个人也不怎么喜欢宫斗文,女人们为了个自己并不见得喜欢、且也不见得喜欢她们的男人斗来斗去,让我觉的活的很没劲。 所以中日韩三国的女人戏里,我比较喜欢日本的,虽然日本宫斗戏里那些手段十分小儿科,放在甄嬛传里分分钟要被整死,但无论反派正派的感情都有感人的地方,而且被争夺的男主也不是只当一个靶子或总是喜新厌旧的渣男,男主自己也有对爱情的理解和追求,有时候男主反而比一堆女人更打动人。 这里强烈安利一部日剧“大奥诞生”,女尊版将军的后宫,不要管里面那些幼儿园水平的宫斗手段,男人根本不懂耍心机,一言不合就是干╮(╯_╰)╭,但感情戏真的又感人又虐人,像我这么冷血的人都被赚了不少眼泪。 ☆、画锦堂   于氏最终被赐自尽,但或许是因为奚沐的关系,她并未被贬为庶人,而是改以最低微的后宫散号下葬,好歹保留了嫔妃的身份。据说上路那天,于氏很安然地饮下毒酒,临死之前,她还朝奚峥所住的明光殿方向三跪九叩,祝愿奚峥江山永固、日月长恒。   听负责监督的内侍回报这些的时候,我正在奚峥的殿内。   我把于氏那天会面时的说辞一字不漏地都告诉了他,不是因为我可怜于氏的一片痴情,只是因为我需要有人和我一起分担悔恨。   自从知道了祀儿夭折的始末后,我就摆脱不了懊悔的情绪,尽管理智告诉我,罪魁祸首是下毒的人,可是无数个“假如”始终在我的脑中叫嚣,让真相越发令人难以忍受。我不愿意只有自己被折磨,自然也不愿让奚峥置身事外,于氏的疯狂固然有她的性格使然,但奚峥对她的视若无睹,更是让这疯狂如野火燎原。   “……到了最后,她心里想着的居然还是只有你,你总说想要一个愿和你白首齐眉的人,那干吗不选于氏?”我的语气不禁带上怨恨,与其说是提问,其实已是一种迁怒,“她才是最爱你的人,你要是也宠幸她,那祀儿肯定还会好端端的活着。”   奚峥背靠着榻上的隐囊,听完我的责问,久久没有反应。他的身体尚未痊愈,因为中毒的影响,至今一直食欲不振,还会时常倦怠和头晕。此刻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他同我一样,在自责自己成为了祀儿之死的根源之一;又或许他在回忆于氏这个第一个亲近又被他第一个淡忘的女人;也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对现实感到疲惫不堪。   “……如果只要对方爱我,我就一定会爱上对方,那确实再完美不过了……”半晌之后,奚峥才开口说话,当他看向我的时候,嘴角牵起一丝苦笑,“然而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不尽如人意。”   他目露自嘲神色,暗指于氏对他的用情,就像他对我用情一样,本来付出的便不见得会有回报,又何来一厢情愿肯定会变成两情相悦的道理?   我微微一怔,对他的无奈竟然也有几分赞同,但他可能只记得这首诗前半句的唏嘘蹉叹,却忘了它下一句的豁达包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宁教我心徒枉然,不教银光惹尘埃。   既然对方的心不在我身上,那我宁愿枉费自己的一片丹心,也不会让对方沾满尘埃。   只可惜这样的洒脱不仅于氏和奚峥做不到,包括我在内的大多世人都未必能免俗。谁不希望自己的一腔热血能得到回应?谁不期盼所爱之人也衷情自己?所以现在再与他争论爱谁负谁,也没什么意义了。   说来说去,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发生过的事也不能再推倒重来。   我俩就这么各自陷入各自的心思,一时无话可谈,穆鸾台恰在这时走进殿来,服侍奚峥用药。那深褐色的药汁想必极其苦涩,奚峥喝完后紧紧皱起眉头,一片苦味就从嘴边蔓延到眼角。   “现在看来,我和你还真是孽缘深重……”他余光暼到我后,长长出了口气,叹道:“我身边看重的女子不过寥寥,而如今这极少的几个人里,也是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一个你,偏偏对我最是薄情寡义。”说到这里,他摇头失笑,“连我自己有时也会奇怪,为什么我不喜欢身边唾手可得的女人,却对你这个镜花水月心心念念?”   “……然而再怎么心心念念,你也不会为我停驻半步。”我也摇头失笑,笑中带着嘲讽。他何必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从来选择舍弃的都是他自己。   “不然你想怎样?”这回奚峥没有反驳,也没有再倾诉他的不得已,他只是凝视着我反问道:“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对国家的责任,你就能为了我放弃对南朝吗?”   这个问题永远无解,也是我与他之间永远解不开的死结,所以奚峥根本没指望我的答案,他重新闭目养神,自问自答道:“古往今来的皇帝千千万万,越是明君贤主,能为江山抛弃的就越多,别说是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就是我自己的性命,也终究比不上江山社稷。”   ************************************************************************   等奚峥恢复了大朝之后,一度因为他的身体而被搁置的战事就如同他那天对我表明的立场一样,开始快速地向前推进了。   七月的草木已经十分繁盛、行军便利,北朝便开始频频调兵,各个州府的驻军源源不断的向洛阳集结,听说已愈10万。与此同时,一位贵客也从柔然前来,这个出自可汗族系的柔然重臣,正是郁久闾氏的叔父。   “社仑叔父这次来,给我带了上好的羊皮和狼皮,姐姐挑几件用吧。”这天中午,郁久闾氏请我到含章殿用膳,摆了一桌全羊宴,还特地照顾我的口味,去除了羊肉的膻味。   我看了看她殿中侍女捧出来的奢华皮毛,又看了看郁久闾氏精神奕奕的面色,说了声谢便笑纳了。其实宫中赏赐的皮毛早已不少,但郁久闾氏因为亲人来访而显的格外高兴,我当然也不好拒绝她的好意。   用完餐后,郁久闾氏又命人煮了两杯茶分别给自己和我端上,好去除油腥。其实饮茶的嗜好连大部分北朝人都没有,柔然更是无此物产和习俗,但郁久闾氏为了向我示好,自己养出了这个习惯,于是就着茶盏的袅袅水雾和清香,她也开始了今天请我吃饭的正题。   “姐姐收下了我的礼物,便是愿意乘我的好意,那作为交换,我也想求姐姐送我一样东西。”   见郁久闾氏如此开门见山,我便已有几分明白。他的叔父来北朝,除了给她带来家乡特产外,必然也会像羊尚之那般,对她嘱咐过什么,郁久闾氏选在这个时候请我,肯定不是单纯地加深一下感情。不过她与我交往向来很会掌握分寸,从来没有提过强人所难的要求,所以我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郁久闾氏立刻展眉一笑,“也不需要多么贵重,只要姐姐一件随身物件,能让人确认是姐姐拥有的便可。”   这倒有点新奇,我一时想不出我的随身事物能跟柔然产生什么联系,“什么叫能让人确认是我拥有的?随便什么都可以?”   郁久闾氏这次笑的多了几分深意,她遣退了闲杂人等,状似随意地替我续茶,趁着靠近我的时机,低声说道:“我也不瞒姐姐,其实柔然有意与南齐互通消息,但因没有可靠的中间人,所以想求姐姐一个物件,作为凭信。”   柔然要与南齐互通消息?!这话不啻于一记惊雷,以致我手中杯盏差点都没有端稳。这两个相隔万里几乎从没打过交道的国家,有什么消息可以互通?   我狐疑地打量了郁久闾氏一番,不得不问道:“不知柔然……想跟我朝通什么消息?”柔然是北朝同盟,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次郁久闾氏的叔父前来,也是与北朝商谈如何合作伐齐的,可郁久闾氏却说柔然想与南朝联络,这实在让我没法放心。   郁久闾氏对我的怀疑大概也心中有数,所以言简意赅道:“通的便是此番战事的消息,详细的事我不便告知姐姐,但请姐姐放心,这对南齐绝对没有坏处。”   她说的十分郑重其事,连一贯带着笑意的神情都收敛了几分,可这话一想,就大有文章——对南齐绝对没有坏处?那就是对北朝绝对没有好处喽?   我不禁更加纳闷了,以前我能想到的,无非两种情况:一是柔然想跟北朝合作,共同瓜分南朝;二是柔然想渔翁得利,趁着北朝与南朝兵戈相对之际大捞一笔。但现在看来柔然的真实意图显然没这么简单,它不仅积极参与,还想把这本就浑浊的战事搅的更混。   我迟迟无法决断,意识到此刻坐在我对面的郁久闾氏不再是平常那个与我闲话家常的爽朗少女,她对我的诸多帮衬,终于要在今天讨回利息,而我的一个决定,也很有可能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产生巨大的影响。   郁久闾氏没有催我,她慢慢地饮茶,只在不经意间瞅一瞅我,直到我杯中的茶都已凉透,她才重新开口道:“姐姐还犹豫什么?你一直对战事忧心如焚,想为你的祖国尽最大的努力,眼下就是一个千载难得的机会啊。”   “我……这么重大的事情,我不能做主。”尽管郁久闾氏一直与我交好,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她绝不会对我心软一分。我最终诚实地表明了这份不信任,并再一次试图打探,“关于柔然的打算,你真的不能再说的明白一些?”   郁久闾氏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却又轻声笑道:“姐姐,你也不用想太多,如果柔然真的对南朝居心不良,就算有姐姐的信物,相信你们满朝文武总有人能识破。我与姐姐说到底只是大棋盘上的小棋子,知道的再多,也左右不了什么。”   我顺着她的话又苦苦思索了一番,不得不承认郁久闾氏说的有道理。南朝如今有羊尚之、有修思,也许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能臣,柔然未必能凭我的一件信物便取信于他们,而且另一方面,如果这件事真的对南朝有帮助,我也确实不甘心错过。   最终,郁久闾氏长期与我的亲近在我身上见到了成效,我选择相信她的承诺,在第二天就给她送来一样事物,普天之下唯我独有。   “这画有何独特之处?”郁久闾氏展开画轴端详了半天,也理解不了那副看似平平无奇的风景画有什么含义。   “这画是我曾经的府邸。”我也望着那幅画,感到自己的眼中饱含了柔情。那精致的园林、宁静的景色、通幽的意境……正是当年我离开南朝之际,修思为我画的那副没有署名的画作。   “这画出自如今的江州刺史陆修思之手,是他特意送我的临别赠物,我想这足可说明此物是我所有。   “原来如此……”听我这么说,郁久闾氏当即了然,她更加仔细地欣赏了那副《南窗夏时图》,末了卷起画轴,悠悠笑叹了一句,“我忽然有点明白姐姐为什么忘不了那位陆使君了……这样的感情,我或许一生也不会拥有。”   她的目光有一时落寞,但很快又恢复喜笑颜开,把画收好,去运作那些我看不见的阴谋阳谋了。   到了八月底,酷暑渐渐消退,洛阳最终集结12万步、骑兵,另有5万兵卒出南乡,1万精骑出鲁阳关,同时2万柔然骑兵也由怀朔跨过北朝长城,与周军汇合。这共计20万的先锋军队由奚峡亲自统领,分三路南下,合围颖口。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此文无大纲,几乎想到哪写到哪,不过应该快进入尾声了~~ ☆、引驾行   自从奚峡领军以来,周军重新部署了兵力,再攻颖口。大军花费了近一个月的功夫,切断了颖口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将城团团围住,齐军无法突围,主将梁州刺史许芳最终以不伤百姓为条件,开城投降,可他本人却在开城当天以自杀表达了对北朝的最后反抗。   这位许刺史在战前并没什么名望,也没有能力力缆狂澜,但他的死代表了南齐朝廷对这场战事的决心。奚峡将他的尸体送还南朝,以示尊敬,随后周军度过淮水,向自西向东,矛头直指寿阳。   历来北朝南下不外乎固定的几条途径,其中最便捷的是西边经彭城由广陵入长江,东边由寿阳入淮河,再经淮水支流入长江。而南朝若是想赢得战争,最好是将敌人挡在淮河以北,其次则是江淮之间,若是让敌人逼近长江,那离亡国灭种也就不远了。五年前周军便是攻下了寿阳和彭城,才逼的父皇不得不接受和谈,用我换回这两座城池,如今得知周军再次往寿阳前进,齐军迅速赶往驰援,与奚峡主力互有攻守,可由于兵力悬殊,总也不能有效节制周军的攻势。此外,另有一路周军侧翼从北面南下,也犹如悬在齐军头上的一把利剑,万幸这时南朝持续下了数日大雨,淮水上涨,阻住了北边军队,齐军集中兵力对抗奚峡的中军,将战事拖进了冬季。   到了十一月,河水开始冻结,北路周军与奚峡汇合,终是占据了寿阳,离淮河支流泗水咫尺之遥。这条水系直通长江,一旦被周军完全控制,后果可想而知,因此齐军虽后撤至淮阴,却仍死守泗水沿途,势不让周军轻易由水陆南下。奚峡倒也没有冒进,除了寿阳,他还打算拿下盱眙和淮阴,这样大军才能在淮南站稳脚跟、保障后路。战事就这样在南方阴湿的寒风中,渐渐回归胶着的局面。   这些就是迄今为止我知道的所有信息,俱是从郁久闾氏那听来的,可她能得知的也只是两军的大势,并没有其中将领的情况,更不可能知道修思的情况。眼看着这场战争的关键便是围绕着淮南的攻守,我想修思肯定会亲临前线,只要想象一下他在天寒地冻中隔河与北朝的十几万大军对峙,我就揪心不已,对他个人的安危和对整个南朝的安危混合在一起,让人坐立不安。   然而不管前线战事如何,后方的日子总是要过的,宫中众人只怕除了我等少数,还是更加关注后宫之中的风吹草动。   这其中一个变化,就是关于郁久闾氏的。她的叔父社仑自从带领2万骑兵来了洛阳后,就一直没有走,大有在此常住的意思,而奚峥大概是出于非常时期笼络柔然的原因,对郁久闾氏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就在不久前,他连续几天在含章殿中过夜,引的后宫之人暗自哗然。大家都说,独守空闺的皇后终于要时来运转了,郁久闾氏这段时间也确实精神奕奕,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却不觉的她的高兴是因奚峥而来。   “陛下目前看重柔然,自然也会看重我,我在他眼中既不是妻子,甚至连女人也不算,只是柔然的一个缩影罢了。”郁久闾氏笑的有些无奈,对自己的位置异常理智。她今年已十七岁了,寻常女孩在这个年纪恐怕整天想的都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可我在郁久闾氏的身上从来没看到过她对爱情的幻想,不知是她没有,还是不准许自己有。   与对郁久闾氏的亲近相反,奚峥对我倒是有些避而不见的意思,他只偶尔闲时来光极殿里稍微坐坐,留宿却极少了。不过从我的待遇和吃穿用度并未下降这点来看,奚峥似乎也不是要冷落我或是过河拆桥,我猜他可能只是想减少与我出现冲突。   也是,我的故国正与他的军队在前方厮杀,我与他又如何能在红绡帐中温情脉脉?他既已跟我明说为了江山社稷没有什么不可割舍,那可能也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抱过多希望了吧。   *********************************************************************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河边,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穹落下,雪花飘进河里,瞬间消失无踪,举目四望,周围是一片荒野,一切都被白雪掩埋,寒冷而又寂静。可就在我奇怪这是何处之时,隐隐有马踏之声从远处传来,声势渐响,直到地平线上出现猎猎旌旗,上面赫然打着“周”字和“奚”字。   那是周军?是奚峡的军队!这么说……这里难道就是泗水?   我心下焦急,眼看周军快到了河边,为什么不见齐军的身影?我连忙往后跑,想着要赶快去通知南朝的士兵,不久之后就来到一座城池前,正是南朝军队驻守的淮阴。   “有人吗?周军来了!你们快去迎战啊!”我奔至城门口,拼命敲打着城门,然而无论动静多大,淮阴却大门紧闭、死寂无声,始终没有回应。我不禁奇怪,倒退了几步又往城墙上眺望,也没看见一个人影。   “修思!修思你在吗?”我渐渐感到不安,冲着墙头拼命叫嚷,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然是奚峡。   “别喊了,这里已经是座死城了。”他抬头仰望着空无一人的城头,露出淡淡倨傲神情,“淮阴破了,南齐就是我们的了。”   “你胡说!”我手指着坚实的城墙和厚重的城门,“这里有我南朝的精锐,你休想轻易攻下。”   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哪里有什么精锐?你再仔细看看。”   我不解地顺着他的视线再去看淮阴城,顿时被眼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明明刚才还是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现在城墙和城门上却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连围绕城池挖掘的深深护城河都飘荡着腥红的颜色。血色的城池在幕天席地的白雪中,像个残破的老宅,随时都能倾倒。   “看吧,淮阴完了。”仿佛为了彻底证实这句话,奚峡轻轻一挥手,成千上万支点着火的箭矢瞬间从我们两人身后射*入城内。顷刻间,漫天大火,城墙不堪一击的轰然垮塌,暴露出了其中高高堆积的尸山。   “不!”我声嘶力竭地大叫出声,猛然张开眼睛,却被一个人按住,熟悉的声音随后呼唤起我的名字。   我瞪着双眼,尚有些反应迟钝,虽然看见了奚峥坐在榻侧,可脑子里还在回放着梦里尸骸遍野的景象,并没有回到现实中来。直到奚峥再次唤我,我才发现身边既没有周军,也没有残破的废城和如山的死人,而我仍身处光极殿中。   原来……那只是一场梦,心里松了一口气,顿时又头昏脑胀起来,这才模模糊糊记起自己前日受寒,现在正卧病在床。   “你做什么噩梦了?吓成那个样子。”奚峥看着我的模样,不难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问他怎么来了,一开口便嗓音嘶哑,咽喉里火烧火燎。   “你已经发热昏睡一天了,我来看看。”奚峥说着把我扶起来,等到侍从服侍完我用药,复又问起了梦的问题。   药的苦味从嘴里慢慢蔓延到了心里,我踌躇许久,并不想和他分享梦的内容,但转念一想,如果不谈南朝,我和他好像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梦见淮阴破了,你的军队已经无人能阻。”最终我去掉细枝末节,还是实话实说,原以为这必定是奚峥乐于听到的事情,可他只是苦笑地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医官说你是忧思太过,休养不良,才使风邪入体,看来是说对了。”奚峥起身走至窗边,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平静的说,“我并不想看到你这样,可我也没法帮你,毕竟站在我的立场上,统一南朝没有什么不对。”   这点其实我是一直承认的——如果从立场来说,我俩谁也没有错。所以这才是最纠结的地方,我也只得说,“那么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恨你也没有什么不对。”   奚峥转过身凝视着我,表情不算好,但也没有发火,他像是默默地在酝酿着一番思绪,半晌后,重新坐回我的榻边。   “洛妃,这话我只在这里说,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以如此严肃的警告作为开头,奚峥沉声对我道:“我要攻打南朝,也有为你的考虑在内,因为将来我势必会废了郁久闾氏,立你为大周的皇后。如果我俩之间……还能有孩子,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也会让太子认你为母,帮你培植势力,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个世上再没有南朝,你明白吗?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信你不会背叛大周。”   我着实没想到奚峥会对我吐露这般深远的心思,而且也震惊于他短短几句之中的信息。立我为皇后?培植势力?他想让我干什么?   “吞并南朝后,大周跟柔然就不可能再和平共处了,有我在一天,我自然不会让柔然人得逞,但若我不在了,我希望你能辅佐储君对付柔然。”对我的疑问,奚峥直言不讳道:“地位和权利,总有一天都会属于你,这是我能对你做的最大的补偿了。”   补偿……这个词眼将我从过于突然的惊愕中拉回神来,原来这就是奚峥对我的打算,他要赋予我无上的荣光,也要彻底断了我的后路。可是不管多么荣耀的未来,是以消灭我的祖国、牺牲我的家人为代价的,这样的补偿真的能弥补我所失去的东西吗?   我唯有沉默以对,既不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奚峥未尝不明白。我从来没有胸怀过大志,也根本未曾想过用权力装点自己,但他始终给不了我想要的,就只能以他所谓的“好”来试图让我接受。   奚峥静待了一会,见我没有回应,微微叹了口气。现在北朝还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因此他也没急于让我表态,只在最后替我掖了掖被角,嘱咐我道:“好好养病……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带你出一趟远门。”   这是今天他带来的第二个信息,相比前一个的冲击,这个消息要模糊很多。值此多事之秋,他竟然要离开洛阳,他要去哪?为何还要带上我?我的疑惑一个一个冒了出来,但奚峥已结束了他的话题,离开了光极殿。   这之后过了没几天,我的烧就退了下来,看来医官说的也不尽然,我忧虑再多,也抵挡不住上好药材的功效。这时奚峡在前线再次取得的捷报也传回了洛阳:周军已将战线推进到了沘水西岸的小城硖石,以此作为桥头堡与齐军隔河对峙。眼看大战一触即发,而奚峥的一道旨意将这紧张的气氛彻底推到了高*潮——他将率领15万后续部队,御驾亲征。   我至此终于明白他之前那句“带我出远门”是什么意思了,因为跟随皇帝出行的不仅有外朝的文武重臣,赫然还有身处后宫的我。奚峥除了要自己见证北朝吞并南朝的那一刻,也要我伴驾随行,让我亲自替自己的祖国送终!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更新了,因为掉进了阴阳师的坑,一有时间就肝了起来╮(╯_╰)╭ ☆、剑气近 作者有话要说:  看前文时猛然发现一直把皇帝的名字打错了,原定是“峥”的,文里却是一堆“铮”字OTZ,算了不改了,大家知道他们兄弟都是山字旁的就行。   奚峥自那日颁布旨意后便异常忙碌,御驾亲征乃是举国大事,虽能极大壮大国威,可反对他以身犯险的臣子也不在少数。处理出发前后的政事占去了他全部的时间,后宫中便有好些日子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与他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我的意兴阑珊,虽然我此次也会伴驾随行,可一切事物都交给了下人打点,自己整日无所事事。对我获得如此“宠幸”,后宫这次倒没人羡慕嫉妒,因为这是去战场不是去巡幸,谁知道我有命去,还有没有命回来。更何况这战事又是对付我的母国,任谁都会觉得奚峥不怀好意,而绝想不到这是他要给我日后铺路。   可是就算知道又如何?我怎么可能接受那沾着南朝鲜血的皇后宝座,奚峥希望灭掉南朝能扫除我最后的异心,而我却觉的这场战争落幕之时,就将是我人生的终点。   “公主……公主?”一声轻呼将我从一潭死水的心境中拉出来,清奴仔细观察我的脸色,见我从她进来至今都心不在焉、神思恍惚,不禁目露怜悯。   “……公主,奴婢知道您心里不好过,这里只有奴婢,您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吧,总比憋着要好。”自从知道我要伴驾后,清奴便不时进宫来看望我,尽管她也知道什么安慰都没有用,却还是十分耐心地陪着我。   我看了眼她一筹莫展的脸,不想再把坏心情传染给她,便换了一个话题道:“因为出行事多,都还没有恭喜你,六殿下这次改封,你也得了不少赏赐吧?”   早在奚峡攻下颖口后,奚峥的封赏便随着驿报一起去了前线。现在奚峡已升为赵王,除了原来录尚书事外,另督中外诸军事,位相国,领幽兖豫雍等八州,尊贵至极。清奴虽还不是正室,但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那些诰命夫人见到她时,都变的十分客气。   “公主……您这么说岂不是折煞奴婢了吗。”清奴有些不好意思。我俩曾是一主一仆,可眼看着我的前景黯淡无光,她的未来却一片锦绣前程,这让她自觉惭愧,我却摆手示意她无需如此。   “我这些年来起起伏伏,没干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情……”我苦笑道。回想这几年干过的事,于私情上夫妻仿若陌路,于大义上报国也是无望,唯独替清奴做的媒还算成功,若是她将来能有出息,也算是我聊以□□的一个功绩了。   清奴听到“出息”二字,表情慢慢变的沉重,她过去曾说过定不会让我失望,今天犹豫良久,却小声叹息道:“公主……其实奴婢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奴婢只希望殿下能不上战场,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她这是担心奚峡的安危?我颇觉好笑,“奚峡打了这么多年仗,只有别人害怕他的,没有他害怕别人的,你还担心什么?”   可是我这话丝毫没起安慰作用,清奴几次抬眼看我,好像有着什么难解的心事,踌躇了好一会,她忽然对我跪了下来,“公主,奴婢求您一件事,请您一定要答应奴婢!”   我被她吓了一跳,慌忙将她扶起,在她为我做了那么多牺牲之后,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的,“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只要我能办到,当然会帮你。”   清奴坚持又对我磕了一个头,这才说道:“此次公主随陛下同去前线,若是、若是北朝胜了,那奴婢没什么要说的,但若是……南朝胜了,请公主为殿下求情,求南朝不要伤了殿下性命。”   她这话说的好生奇怪,北朝这次发兵近40万南征,南朝兵力却不足10万,这么悬殊的比例下人人都觉得北朝取胜简直犹如探囊取物。我还想着若南朝战败,我该怎么替修思、阿夙和母后等人求情,清奴却要我替奚峡求情,听着很是讽刺。   但我知道清奴肯定没有别的意思,遂耐心安慰道:“你是不是太多虑了?虽然我很希望南朝赢,可连我自己都觉的这实在渺茫,哪里还需要为奚峡求情。”   清奴却连连摇头,“不,您不知道,自从殿下走后,奴婢就一直心神不宁,就在前天,奴婢还做了一个梦……”她无意识地绞动着手巾,泄露出她的紧张,“奴婢梦见了卢妃……她……血淋淋的,她说她死也不会把殿下留给我,她要带殿下走。”   我这才恍然大悟清奴今天的不安,笑叹道:“只不过是个梦罢了,那卢妃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怎么样,死了更不值得惧怕。”   卢家衰败后,被遣回娘家的卢氏不堪受辱,最终自缢身亡。清奴会做这样的梦,大约是这段敏感时期有些心虚,我却不以为然。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在奚峡手上的人难道会比厉鬼害死的少吗?这样的人恐怕连鬼都要绕道。   我又是一番劝慰,总算让清奴打起了精神,可看着她告辞而去的背影,心里却不免难过。此时此刻她还能来探望我,是因为昔日一场主仆情义,至于清奴自己,只怕对南朝早就不在意了。她的整颗心已经系在了奚峡一人身上,或许根本没意识到奚峡活着一天,她的同胞就要多死成千上万。   其实不止清奴,那些随我来的南朝侍从,就算在南边还有家人,可平民百姓也不在乎谁做天子。数来数去,这偌大宫廷中真正能与我一起忧心南朝命运的,竟是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可悲可叹。   ************************************************************************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我挑开车帘,遥望外面稀疏的春雪,万分能感同身受到这首前朝诗词中,哀叹征戎无止期、征途无尽头的心境,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这诗中的征人一样,欲归无计,一副身骨最终只能埋葬在胡地的青冢中。   此时刚过新年,奚峥的15万亲征军就从洛阳出发了。大军一路沿奚峡当初的行军路线,由颖水直达颖口,又顺淮河东行。因所到之处皆被之前的周军控制,所以后军行程十分顺利,不出一个月,大军就抵达了寿阳。   奚峡得知奚峥亲征的消息,特地从硖石返回寿阳迎驾,还没到城门,我就依稀能看见他有别于其他武将的身影。奚峥走下乘舆与他交谈,很是高兴,甚至当众拥抱了奚峡一下,之后他换了马与奚峡一道入城,我的车架也随之缓缓驶入城中。   寿阳本就是一座军事意义大于生活的城市,如今又被周军牢牢控制,以致街上十分萧条,看在我眼里,只觉的满目凄凉。时隔6年,这是我第一次重新踏上了故土,人人都说近乡情怯,可我的“怯”却与俗语不同。我并非衣锦还乡,而是前来与故国一起接受它末日的命运,因此一颗心空落落的,完全没有激动欣喜之情。   城中没有足可供帝王下榻之处,因此奚峡征用了一处富户的大宅充当奚峥的行辕。这家主人想是已经逃难出城,留下一座空空的庭院,但园中景观营造可以看出典型的江南风格,让我不禁驻足良久。   “看什么呢?外面还冷着。”奚峥回头见我发呆,出声召唤,他一旁的奚峡看了我一眼,微皱眉头,也出声提醒道:“此地不比宫中,杂人众多,又多兵士,还望昭仪少四处走动,无事时待在屋里为妙。”   他这话里透着明显的不满,似乎对我来此地很不赞成,说罢还对奚峥低语了几句,也像是在抱怨。奚峥心情颇好,也不计较,一笑带过,拉着奚峡去了里屋说话,我则跟着侍从去了另外安排的院落。   晚上匆匆吃了一顿饭,奚峡便先赶回了硖石,这之后又休息了两天,奚峥也表示他要亲赴硖石前线一趟。毕竟皇帝亲征,指挥作战未必能起什么作用,鼓舞士气却是当仁不让的人选,恐怕此时在硖石的北周士兵,都翘首以盼着目睹帝王的风采吧。   “你……要与我一起去看看吗?”临行时,他来到我的院落询问,语气相当温和。这一路上我几乎没有与奚峥说过一句话,他却难得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怀恨,大约是决定对我怀柔到底。我没有理他,径自背对着他望着窗外发呆。现在天气渐渐回暖,这屋外种着的几株腊梅正无忧无虑地开放,红的、黄的、白的间杂在一起十分好看,浑然不知自己所处的世间即将天翻地覆。   “洛妃,这是最后一次了……”轻轻的叹气声从我身后传来,奚峥平静地自说自话道:“南朝是我们之间最后一道障碍,等此间事了,我发誓再也不做一件惹你伤心的事情。”   直到身后再无动静,我才慢慢转回头,对着人去楼空的屋子冷笑。再也不惹我伤心?是了,等此间事了,我大概也没有心了,自然不会再为什么事情伤心。   奚峥出行带走了10万军队,留下的5万则用来加固寿阳的防守,我们暂住的这所宅子也整日有人巡逻,严防死守,这一方面是为了里面的人的安全,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奚峥不想我随意外出。不过他即使不做这样的安排,我也完全没有心情出门,对不认识我的寿阳百姓而言,我只是一个侵略者耀武扬威带来的宠妃,而如果有人认出了我的身份,更会让我无地自容。   只不过我没心情出去,银叶等年轻姑娘却对初次来到的南朝领土十分好奇。这里不如宫里热闹,又没那么多事要做,我便每天都给她们一定的自由时间,随她们安排,以致于这日想找个人的时候,竟发现身边没一个贴身的宫女。   我只好出了院子找人,在廊上遇到一个面生的侍女,她的汉话带些口音,我一问才知是郁久闾氏派来服侍奚峥的宫人。看来奚峥对他身边这些柔然女子都不放心,所以全留在了宅子里,我便告诉她我觉的有点冷,想让厨房做碗莲子百合汤来。那侍女对我倒很恭敬,替我跑了一趟厨房,没过一会就把汤送到了我的房中。   这厨子也是从洛阳宫里带来的,一碗汤做的松化爽口、色泽淡雅,只是我没吃几口,忽然咬到一个奇怪的硬东西,吐出来一看,原来不是莲子,竟是一颗蜡丸。那蜡丸中间一道缝隙,稍稍用力一掰,就很轻易地断成两半,掉出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纸团来。   我把纸团折开,看了一眼,竟忍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纸条上写着八个小字“初五子时,屋中静待”意义不明,来路也不明,可这字体无论时隔多久我都不会遗忘,这是修思的字?!    ☆、夜来花   甫一拿到那张纸条,我整个人是一阵恍惚,那上面的信息只停留在眼中,一点没往脑子里进,想的则都是别的事情:为什么修思的纸条能传进府里?府里何人替南朝传递消息?为什么修思要约我密会?这……真的是出自修思的意思吗?   每个问题都理不出头绪,反而冲淡了对于纸条本身的惊讶,直到隐隐听见屋外侍女的说话声,我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将纸条揉碎浸到一个花瓶的水中。   银叶等人从外面游玩回来,对发生在我身边的小秘密一无所觉,服侍我度过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天。随着时间缓缓靠近那个约定的时间,心中的震惊激动渐渐减退,恢复冷静的头脑也开始能思考一些事情。   最可疑的无疑是那个柔然宫女,莲子汤是经她的手端给我的,应该无人能在这中途瞒着她把蜡丸藏在里面,而那厨子是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花甲老人,料想也不会是南朝的细作,更何况我想起郁久闾氏从我这讨走的私人信物,更加确信了柔然与南朝已建起了某种程度的联系,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联系如今会将修思送到我的身边。   我尽量镇定,不作出任何异常举动,只是就寝时分将值夜的银叶支到了外屋去睡觉。出宫在外,规矩松懈,银叶对我不需劳动她的借口不作怀疑,揣着感激退了出去,我便上榻安歇,可眼耳无时无刻不在聚精会神,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有似无的打更声传进府内,我的屋外还是万籁俱寂。冬日的夜里透着萧瑟,无论是人或是鸟虫都恨不得收起声音,把所有力气留着取暖。我苦等久了,不免有些神游,甚至一度觉的那纸条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梦境,否则在这个陷入北朝手中的军事重镇里,我如何有幸还能与修思相见?然而就在精神不济之时,窗外一声细细的敲击声却让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寒毛乍起,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屏气凝神,静静等了一会,那窗外极低极轻的叩击不消片刻又响了一下,宣告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我浑身都在冒冷汗,连忙披衣下床,走至窗边,那扇窗户此刻看去就仿佛连接着一个吉凶难料的世界,令人不禁犹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掀了起来。   一个人正安静地站在窗下,穿着宫内低级内侍的深褐色袍服,朗月的孤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将他整个人拢在一团清冷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眸糅合了温柔与锐气,直直向我望来。   真的……真的是他!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下意识地捂住嘴巴,深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字。修思则像是完全明了我的心情,他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笑意,伸手轻抚我的臂膀,一张一合的嘴中发出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可我却似真真切切地听见他说“洛妃,我来了。”   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彻底击碎了我的胆怯,我探出上半身紧紧拥抱住修思,心中翻滚而过的是亲人间重逢的喜悦、无条件的信任和依偎。   修思回抱住我,一下下轻拍着我的背,安抚我的情绪,却也不忘嘱咐一句,“洛妃,我时间有限,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眼下危机四伏,确实也不适合抒发离别愁绪,我仔细端详他带着疲劳和风霜的脸,心疼地问道:“你、你怎么会来这里?这里里外外可都是周军啊!你怎么能……能冒这种险呢!”   “我有分寸,你无须担心。”修思用镇定自若的笑容回答我的疑问和担心,“我听说你人在寿阳,就想着无论如何见你一面,我们与周军的决战已箭在弦上,前途未卜,也许……这次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了……”   他的语气令人安心,所说的内容却重若万钧,我这才意识到他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看我,是为了与我诀别。六年前我与他在陆府辞别时,还知道彼此安好无恙地活在一个见不到的地方,然而这次辞别之后,谁又知道是否就是死别。   一想到这世上可能再没有修思这个人,我心中大恸,沉淀多年的心结忍不住翻涌了出来。“对不起……”我拉住修思的手,不愿松开,“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若是、若是我当初和你坚持逃走,你就不会遇上这些事,你……”你有没有怪过我?有没有对我失望?   最后这句我实在开不了口,当年我的半途而废让修思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被他怪责简直是理所当然,那我还有什么资格询问?有什么资格奢求他对我毫无怨言?   可修思却摇了摇头,“不,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不够强大,不能让你放心依靠。”他用自己的手捂住我的手,在寒冷的冬夜里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洛妃,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当初你选择离开,我今天不会站在这里,不会上战场上,也不会明白背负黎民百姓的期望是多么重要和荣耀,不会明白沉溺与一己之私的自己是多么肤浅……”他说到这里,莫名踌躇了一下,等再次抬头看我时,忽而变的肃穆,“洛妃,我曾经发誓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把你带回南朝,可现在我为之粉身碎骨的已经不是你一个人了……有许多事变的比你重要了,你能谅解吗?”   天涯乱流,为国为家,愿掩尘骨,迎燕归南——修思指的应该就是这个誓言,而他的意思是如今他愿掩尘骨是要为国为家,不再是迎燕归南了。   我一时被心绪澎湃所淹没,苦涩自然是有的,可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有什么谅不谅解的,在大战在即而他身负指挥重任的时候,修思还能以身犯险来见我,不已是对我最大的眷顾。时至今日,我们早就不是能在自家屋檐下安逸度日的男女,两国的较量将我们卷入江山社稷的洪流,也给我们安排了更大的责任。   夫妻姻缘虽断,可对故国的感情却将我与修思重新系在一起,更加牢不可破、密不可分!   “修思……”我重重对他点了点头,还待说些什么,阴影处忽然传来一声细语。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日间为我送羹汤的那名柔然侍女,她躲在屋外的拐角处似乎是在望风,见我看向她,便朝我不轻不重地点了个头。见此情景,我表白心意的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不禁问起修思他们是如何与柔然搭起线的?又与柔然有何种交易?   “柔然使者带着我当年送你的画求见羊公,羊公命人将画转送给我鉴定真伪,我们这才与柔然有了联系。”修思短短思考了一下,简单解释道:“柔然有他们的野心,不过你放宽心,我们自有主张。”   “陆使君。”这时柔然侍女又低低催促了一声,提醒他守卫很快就会巡逻回来。时间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刻,修思深深看了我一眼,眉目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江河入海般的化为一句,“洛妃,好好活着……为了大齐。”   “那你呢?”眼看他转身而去,我急急低呼一声,然而修思不再多做片刻逗留,他暗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唯留一声细语如同他离去时带起的微风,飘然而落。   “我们不会投降。”   ***************************************************************************   为了大齐好好活着。   这一夜,我整夜未眠,翻来覆去想着修思对我的一言一语。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他总是叫我活着,但是他赋予这“活着”的意义,好像已在慢慢变化。   六年前他劝阻我自尽是因为珍爱我,现在他要我活着,却说是“为了大齐”。我当然知晓,只要我活着,大齐的血脉就不会断绝,甚至更可能流入北朝的皇族中,代代延续。只是这样活着远比以身殉国艰难万分,试想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在孑然一身时依然拖着疲惫的身心,在异国的宫廷中亦步亦趋?   如果是从前,我相信修思不会对我提这种要求——在他拒绝臣服于异族铁蹄之下的时候,他不会强求我为了一个血统和成为历史的国家屈膝苟活,可现在他是真的变了,就如同昔日他无事不可对我说,而今夜我只稍稍谈及柔然,他则模棱两可。在我所不知道的时间和经历中,修思已走出了很远,有了一份比个人得失更重要的信念,但奇妙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失落,反而觉的他的嘱托中有一股激励的力量,支撑着原本摇摇欲坠的人为它继续坚持下去。   修思来的悄无声息,也离去的毫无痕迹,我想这其中必然有不少危险,好在两日后都没听到诸如“捉住南朝细作”之类的消息,而到了第三日,奚峥的御驾从硖石返回了。   “如果南朝识时务,我也不会赶尽杀绝。”他看起来心情颇好,在床底间也不避讳地对我谈起军事,可能是硖石的形势对周军有利,“你的弟弟如果愿意投降,我必会以王爵之礼待之。”   我此时已知晓南朝与柔然应当存在某种合作,恐怕战事未必有奚峥预料的那么顺利,固而不置可否。历来主动纳降的君主不外乎由贵宾到阶下囚、继而死的不明不白,阿夙如果主动纳降,绝逃不过这个结局,况且修思说过他们不会投降,肯定也代表了阿夙的意愿。   “洛妃,你别怪我看轻你的祖国……”奚峥仍在轻声细语,他不紧不松地搂着我,绵长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颈间,“我大周两百多年来被你们视为蛮夷,何尝不是被轻蔑侮辱至今,就连我母亲……都鄙视我的血统。”提起往事,他的语调不禁抖动了几分,缓了口气,才淡淡叹道:“现在,我终于可以向世人证明这天下的正统是谁了,你总有一天也会承认的。”   他一边说着,细密的亲吻一边从我的鬓角慢慢移到我的脸颊、眼睛和额头,异常温柔,没有一丝□□的味道,仿佛自我催眠的认定我终将是他的知音,愿意与他分享俾睨天下的喜悦,而我却只是睁着两眼朝着头顶的床帐出神,心里有些感慨,甚至有些怜悯。   奚峥,到底是别人在轻视你,还是你在轻视你自己?难道你不明白,就算你站在万人之巅,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认同你,你那条填补内心不甘和遗憾的道路,注定永远没有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春节前把这完结掉,新年开新坑~~ ☆、纱窗恨   “你看下面,这是大周的财富,大周的威严,成为它的主人,难道不值得你自豪吗?”凛冽的寒风中,奚峥双手撑在城墙垛上,兴致高昂,像是欣赏珍宝一般俯视着在城外扎营的大军,毫不掩饰他的骄傲与自信。   在返回寿阳后没多久,奚峥便正式将御驾迁到了硖石。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上阵,虽然不指挥具体的作战,可血脉中天生属于男性的战意还是让他始终沉浸在亢奋中。而我也第一次直面作战前的北朝军,与多年前护送我北上的周军比,眼下大军的气氛确实与那时不同:操练着的士兵、来来往往调动的列队、仿佛无垠的营帐……肃杀之气在这支厉兵秣马的军队中飘荡,只可惜未能带给我同奚峥一样的触动。   “所以你想让我喜欢上这支杀戮我同胞的军队?”我紧了紧披风,声音中带着冷意。如果有什么是我走上城头真正想看到的,那就是在这片战场对面的南朝阵地。站在我的位置,已经能隐约看到泗水东岸模糊的青岗山轮廓,那里正是南朝的大营,只有想着修思没准也站在那朝这边望来,才能让我感到一丝暖意。   奚峥没有生气,笑叹着摇了摇头,在亲兵的簇拥下顺着台阶走下了城墙。他不知我与修思在寿阳城中的密会,仅仅把我的嘲讽看成无用的挣扎,何况他也知道,在硖石之内并不缺我的这一点点拥护。   果然,一下到城内,路两边就挤满了想要一睹皇帝龙颜的士兵。因城内狭小,所以主力军都驻扎在城外,可城内少数的驻军也足以把道路赌的水泄不通。他们对着奚峥欢呼,目光中满是憧憬与崇拜,显然从心底支持这位主君带领他们征服南朝的土地。   奚峥也一路微笑着对两旁的士兵们挥手,他的笑容不同与身处后宫之时,是毫无顾忌的发自真心,仿佛这些兵卒才是最能理解他的友人,而我走在他的身后,不免对这一片君民同心的场面感到堵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对这个送他们上战场的人欢呼?为什么他们宁愿为奚峥的野心丢掉性命,也不愿意与家乡的亲人一起安稳度日?但是我明白在他们甚至更多北朝人的心中,奚峥的选择才是正确的,而我的气节和坚持是不自量力、是愚昧至极,因此无论生活多久,我的出身和血脉都无法跟这个国家融为一体,这个国家也不见得会承认我是他们的一员。   在城内步行没多久,便到达了我们现在的居处。硖石城内基本没有百姓,完全是守护寿阳的一处军事要塞,所以皇帝的一切用度也只能从简,选择了以前驻军指挥所在的府衙临时落脚。   一进院子,我就看到奚峡和几名将领正等在屋外。皇帝御驾亲征,奚峡便不能独断专行,尽管奚峥对他完全信任,大小军务仍由他做主,他还是依礼经常来向奚峥汇报。此时奚峡一身鱼鳞甲,染着连日战事带来的浓重戾气,他面色微沉地跟着奚峥步入主屋,随后又不禁看了落后一步的我一眼。因为屋舍有限,我不再有单独住所,而是与奚峥共处一室。作为皇帝的嫔妃,这本无可厚非,可在奚峡看来,这却大大的不便,他对商讨军情时有我这个外人在场一直颇有微词,但碍于身份又不能轰我走。   奚峥对奚峡的不满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只是让我先进了内室。仅仅隔着一扇门并不妨碍我听到他们的谈话,不过在重重大军围绕上,奚峥确实也不必担心我会走漏军情,于是我一边在银叶的服侍下脱下厚重的披风,一边就听到奚峡的话语源源不断的传进来。   “前锋军已经整装待发,臣对阵型做了调整,让两翼突出中军,防止齐军中心突破,但臣建议再减少前锋军中柔然人的数量,那个约突邻对臣时常阳奉阴违,万一柔然人阵前不听命令……”   “那就把他们和齐军一起消灭。”这是奚峥的声音,“我已对柔然处处忍让,那个抠门的处罗却只用2万杂胡打发我,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全都有来无回。”   他们现在讨论的是关于柔然人的问题,听说柔然骑兵与周军并不和睦,奚峡对这些异族也不大信任,故而将他们拆解成小股夹杂在周军之中,结果引来了柔然将领的不满。   “此外,臣请皇兄再慎重考虑一下齐军的提议,臣对齐军的要求始终不放心,总觉得……有什么陷阱……”   奚峡的声音再次传入屋内,立刻将我的心吊了嗓子眼。他说的这个事我亦知晓,乃是几天前南朝使者带来的一个提议:齐军请周军后退二十里让齐军度过泗水,然后在泗水西岸与周军决一死战。起初奚峡等人对这个要求不屑一顾,认为没有阵前退让的说法,但奚峥却觉的这是一个契机——他打算乘齐军渡水之时发动攻击,将齐军一举歼灭在泗水之中。这个策略最后得到了将领们的认可,唯有奚峡不太放心,因为他觉的齐军不会想不到自己在渡河时受到攻击的后果。   其实不止是他,连我也对齐军提出的这个建议感到不可思议。战中渡河从来都是防守力和攻击力最薄弱的时刻,南朝怎么敢保证周军会乖乖撤退而没有任何作为?我不免又想起那晚修思与我见面时的一言一行,难道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安排?   可是奚峥并没把这些疑点放在心上,他认为在绝对的兵力悬殊面前,南朝的计谋充其量只是垂死挣扎,所以努力说服了奚峡。   “陷阱?无非就是想学西楚霸王,来个背水一战。”奚峥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份鲜明的讽刺,“放心吧,我大周共计40万大军,还怕他们8万人耍什么诡计?”   他们之后又谈了些具体的作战细节,接着奚峥就同将领们一起又不知去了何处。我把听到的那些话回忆了几遍,不管听不听的懂,却都觉的应该很重要,只是苦于自己行动受限,无法传递消息,心里反而更加惶惶不安。   *********************************************************************   “在想什么呢?想我们下午的谈话?”奚峥回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一见我的脸色就知道我在纠结战事的事情,奚峥说话时不避开我,除了是觉的我无计可施,也是想一遍遍向我表明他的决心和立场。   “别想了,真等两军上了战场就是搏命,你在这想破了脑袋也没用。”他看起来心情颇好,遣退了银叶后就挨着我坐到床榻上。我满心还沉浸在担忧之中,本能的站起来想避开他,奚峥却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扯回榻上,对我吩咐道:“决战那天和我一起上城楼观战吧,这么久了,你也该做好了心理准备了。”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人未免太过可恨,向我炫耀周军的强大不说,还要逼我目睹自己国家可能的惨败。   “我不去!”我甩开他的手,气恼地想重新站起来,却被奚峥又一次扯回榻上。不仅如此,他甚至压迫上来,把我抵到了床柱上,让我退无可退。   我吓了一跳,现在还不是晚上,奚峥也已经许久未对我用强,忽然这般姿态,竟让我不习惯起来。我挣了几下,发现脱不开他的钳制,不禁喝斥道:“你干什么!你别欺人太甚!”   “是你别欺人太甚!”奚峥将我按倒在榻上,一支手就制住了我不停挥挡的胳膊。不知是决战在即的兴奋,还是感到胜利近在眼前,奚峥的目光充满炽热,连呼出的气息都带上了不容反驳的强硬,“洛妃,你不可能一辈子避开我。”他低头用嘴唇摩挲我的鬓角,“你救不了你的国家了,也没有必要去救它,你从此可以不用再为它提心吊胆,只为你自己而活,早点认清这个现实,你就能早点解脱。”   “你放开我!”我感到他明显高涨起来的情*欲,气的开始蹬他,久不被如此屈辱地压在床上,让我迸发出了曾一度被心灰意掩盖住的愤怒。对着奚峥骂道:“奚峥,你究竟想怎么样!明明是你让我失去了自由,现在又自说自话地要把自由还给我,你问过我愿不愿意了吗?你以为我还需要这样的自由吗!”   为自己而活?他居然还为消灭南朝找了这么伟大的意义。当我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不正是他迫使我的祖国剥夺了□□,而当我决定为国家而活的时候,他又要消灭我的国家,给我自由?   这简直太可笑了!   然而奚峥根本不与我废话,他脱下我的衣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不复前段时间的温存,露出了耐心有限的本质,“想骂就骂吧,不过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允许你把怨恨全都发泄出来,可这之后你就要好好待在我的身边!”   “凭什么?你凭什么!”凭什么安排我的所思所想,凭什么决定今天就是我恨你的最后期限!我更用力的踢打,也在徒劳中更大声的控诉,“你凭什么总是在我安于一种生活的时候又强加新的生活给我?为什么总是自以为是的要我接受你给的一切?我根本就不属于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我在叫骂中逐渐泪眼模糊,仿佛又回到了所有噩梦根源的那个南朝国宴,我与奚峥从那时结下了这大错特错的缘分,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到了今天,然而既没有好事多磨,也没有终成眷属,虚耗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尖锐的对立。   没有什么是比这样的徒劳无功更让人失望,更让人怨恨,恐怕连奚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被褥凌乱中,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倾诉,又像是在诅咒,“因为你一直拒接我,你让我无法摆脱想要得到你的欲望,所以我也不能放过你。”   此时日头已完全落下,屋内彻底陷入了昏暗,但由于我俩争斗的动静,以致无人敢进来点灯。我仰面躺在榻上,流完了眼泪,筋疲力尽,忽然不想再去考虑和操心。是北朝胜了南朝也好,南朝胜了北朝也罢,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让战争为我跟奚峥做个了断。   结果这一次,上天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   多年之后,当人们谈起硖石之战时,还是会感到诸多不可思议,胜败交锋时的命运翻覆,居然只在顷刻之间。    ☆、破阵子   我不知道战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异变的,当我被迫立于城楼上,恨不得望穿战场上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只能看到地平线那一端纷纷扬扬的尘土和混杂在一起的士兵,既分不出哪些是周军,也分不出哪些是齐军,唯有两军的旗帜时不时改变着位置。   但是尽管我对军事全不在行,身边守将和奚峥却都比我懂得不少,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奚峥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神情也不似开战时的镇定自若。   “怎么回事?”他轻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眼前近处的军队有些失去了秩序。很多士兵不是全副以待的准备投入战斗,而是疑惑丛丛的东张西望,不少队的队主和别将都勒着缰绳,在阵列之间来回穿梭,观望着正在激战的前线。可惜几十万的军队铺展开来,实在不能让城墙上的我们看真切,奚峥烦闷地低咒一声后,又加派了几名传令兵出城,然而没等出去的传令兵回来,就听城外不知从哪喊了起来,“我们败了!”   这喊声简直是晴天霹雳,不仅震撼了一头雾水的士兵们,也震撼了观战的奚峥和我。我连忙四处搜寻声源,寻找周军所谓的败相,奚峥则一步跨到窗口边,指着前方冲城头下怒斥道:“一派胡言!前锋还在作战,谁敢动摇军心,一并就地处决!”   在他手指的方向,的确能看到周军的战旗还在飘扬,可原本有序的队列似乎已经露出混乱的迹象。我踮着脚极力远眺,然而本来就看不懂两军的阵型,这时也只感到满眼都是人头攒动,根本不知谁是谁,但是一支打着“齐”字的军队不知何时乍然出现在泗河的这边,劈开了周军纵深的战场,以极快的速度向硖石城挺近。   齐军?是齐军!他们竟然突破了北朝的防线?   我的内心瞬间被不敢置信和想要相信这两股矛盾的想法交击,连眼睛都不敢眨上一眨,深怕下一刻那看见的旗帜就像幻觉般消失。与此同时,一队甲胄上布满了血迹的北朝骑兵也已返回城下,他们疾驰过后卫的步兵阵营、冲进城门,紧接着便向奚峥所在的城楼跑来。   “娄池!究竟怎么回事?前方战局如何?”不待那领头军人单膝跪下,奚峥便大声催问到。我这时才看清那人正是最早南下的将军之一——扬武将军娄池,他曾在颖口被齐军抵挡月余而久攻不下,奚峡的主力到来后他自动归到了奚峡麾下,在城内的府衙中与我打过几次照面。   娄池的头盔已不知去向,蓬头垢面,一出声就嘶哑万分,“陛下,我军前方大乱!齐军强渡泗水突击,先锋已经冲破中军了!”他话说的喘气连连,抬头焦急望向奚峥,“六殿下让我回来,保护陛下退回寿阳,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怎……怎么可能……”奚峥瞪着娄池,呆滞了好一会才像找回了神智。随即他勃然大怒,劈头问道:“赵王呢?他在干吗!你们连8万齐军也拦不住吗!”   “是柔然那帮畜生!”娄池的回禀带着极大的愤怒,“我军原本按计划退后等待齐军渡河,前锋的柔然军突然哗变,一边四散奔逃一边大喊我军战败,后军不知真相,又被夹杂在各队里的柔然人鼓动,一时失去了控制,齐军乘机渡河强攻,击溃我军前锋,六殿下还在尽力控制战局,我奉命先护着陛下离开,回寿阳重整军势。陛下!快随臣走吧!”   “……柔然……柔然!”奚峥整个人都无法抑制的抖了起来,娄池带来的消息大概正像一把锯齿般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扭头看了一眼城外乱纷纷的大军和那越来越近的南齐军旗,气急败坏,“只不过被齐军暂时得逞,我军还未战败,我怎么可能畏战而逃!”   他说着一声令下,带上身边守将和护卫,越过娄池向台阶走去,竟是要亲赴战场的样子。娄池吓了一跳,在他身后追赶道:“陛下!陛下!城外战况不明,您不可以身犯险啊!”   可是奚峥根本不听他的,他只是在离开城楼之际回望了我一眼,好似才想起来有我这么个人,接着他面色阴沉地挥了挥手,示意娄池留下,“此地危险,昭仪不便久留,你带人送她回寿阳,不得有误!”   留下这最后的吩咐,奚峥的身影消失在了城楼上。他自己都不顾危险的要往战场上去,哪里可能是真的估计我的安危,只怕是嫌我这个南朝人在这碍眼才是,而我在听完了娄池简单扼要的汇报后,也猛然意识到了战场上发生的一切:柔然临阵倒戈,齐军乘机渡河,这两件事怎么会衔接的如此凑巧!   难道这就是修思他们与柔然的合作吗?柔然居然不是要助北朝攻克南朝,而是要与南朝一起瓜分北朝?   可惜此时没有更多的时间让我观察战场,娄池被奚峥强令留下,虽然万分焦急,可也不能抗命。他最终带着自己的士兵领我下了城楼,表面是请,实则是让我不走也得走。我就这样被周军半赶半押的送回了城内的府衙,然后不待片刻休息,又与尚不知城外一切的银叶等侍从一起被装上马车,朝着寿阳出发。   ***************************************************************************   那不过一天的时间在我整个人生中是那么的短暂,可在当时,对许多人来说恐怕都是极度的漫长。   银叶大概是从押送我们的士兵那听说了一星半点的硖石战况,一直惶惶不安。虽然谁胜谁败并不直接威胁到她,可她还是涌起了一些“北朝人”的自觉,就好像我为南朝一样,为自己的祖国担心起来。其余的北朝侍从也与银叶差不多,一边心不在焉的伺候我,一边时不时往外张望,翘首以盼着那不知何时会回来的确切消息。   至于我,虽然面上极力保持平静,可心里比这些侍从下人们要更加翻江倒海。自从猜测到了南朝与柔然背后的运作后,我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就全数崩塌,那些想着如何在国破之后为亲人求情、如何延续南朝国祚、如何选择自己道路的念头瞬间被推翻。前途再次变的混沌未明,然而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喜悦,反而是无所适从、茫然无措。   南朝会胜利吗?如果南朝胜利了,我又会怎么样?   我带着这样难解的疑问浑浑噩噩地睡着,又在半梦半醒中被吵醒,这个时候天还没有全亮,看不见太阳的踪影,只有黎明的霞光晕染着大地,昨天还静寂的院里十分嘈杂,依稀听到男人们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昭仪,好像是陛下回来了……”银叶发觉帐内的动静,赶忙帮我掀开帘子。她目中露出紧张,显然特别希望我去一探究竟。   我自然也有这个意思,匆匆梳洗一番后就带着她往前院走去。尽管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可我发现除了听凭他人的摆布,随着局势漂流以外,我并不能对自己的命运掌控多少。不管这场战争如何结局,我不过是听之任之罢了,因此眼下倒也不如先前慌乱了,只想着在迎接自己的未来时不要有失身份。   前院此时多出了许多士兵,他们神色疲惫,没几个人还干干净净。其中大多数人看到我走来,只是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便又专注于各自的事情,但有几名将领模样的人应该是认出了我,纷纷向我投来复杂甚至夹带敌意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我已经历了太多,所以也不甚在意,径自向主屋走去,因为我已隐隐听见奚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可就在我一只脚跨进房门的时候,突然听见奚铮一声大喝,他双目赤红,正对着几个跪地求饶的医官大发雷霆,抬头看见了我,表情顿时狰狞了起来。   “谁让你来的?”他撇下医官,转而朝我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攥紧了我的前襟,几乎将我提了起来,“你来干什么?来看朕的笑话吗!看见我落到这般境地,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吗?休想!齐军要是再来,我第一个拿你祭旗!”   我被奚铮没头没脑的咆哮惊的忘了反应,被他推的连连往后倒退。一旁的银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了一跳,竟没顾上下尊卑,连忙去扯奚峥的袖子,“陛下!陛下息怒,昭仪是来看望陛下的啊!”   或许是她的声音起了作用,奚峥顿了一下,我感到钳制在领子上的力道松了一些,可还没缓过劲来,他又一把将我推出了屋门,“滚回你的屋去!别让我看到你!”大声呵斥一句,他转身入内,不再看我一眼。我跌坐在门槛外,还呆滞在奚铮对我毫无缘由的愤怒中,心里有了些预感,可来不及理出头绪。直到银叶过来扶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才后知后觉到我刚才或许就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   奚峥如此失态,是军情已经十分不利了吗?柔然与南朝密谋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到底硖石后续如何,会让他几乎失去理智?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向守在屋外的一名小内侍打听,“陛下为何如此震怒?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   那小内侍忐忑地看我了一眼,他之前是跟着去硖石伺候奚峥的,此时一脸菜色,看来一路上没少担惊受怕,“是……不、不、不是……”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语无伦次,“是六殿下……”   “赵王?”我这才想起这场大战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原本势在必得的优势如此急转直下,不知道奚峡作何感想,“赵王怎么了?陛下方才是在处置他?”   “不、不是……”小内侍表情颇为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是六殿下薨了,就在刚才……乙旃拔将军护送六殿下回来,可医官说……说殿下已经断气了,陛下不信,所以逼着他们诊治。”   我震惊地呆立原地,奚峡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对战法一窍不通╮(╯_╰)╭,所以这场直接在淝水之战的基础上改改就拿来用了 ☆、定西番   奚峡是在殿后时重伤于乱军之中,他的属下虽然拼命保护他,可仍没能让他撑到寿阳。像他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将帅最后居然不知究竟死在谁人手里,确实令人唏嘘,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他亲自率军殿后,力缆狂澜,使周军免于彻底溃散,或许也符合一名军人最荣耀的落幕方式。   只是可怜了清奴。   我不禁想起离开洛阳之际清奴对我的嘱托,那时我还笑话她庸人自扰,没想到她竟一语成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要是清奴知道了奚峡的死讯,该是多么伤心,而我仅仅因为清奴的关系,就已难免伤怀,作为兄弟的奚峥肯定更加痛心疾。一路辅佐他的弟弟死在南朝的手里,难怪他看见我是那个反应。说起来,奚峡之前总不满他对我过分宽容,他没放在心上,这时候大概都变本加厉地转成对奚峡的愧疚了吧。   我被奚峥赶回了屋里,自然不能再去打听什么,但是我想了想,觉的现在的优势应该在南朝那边。据说当时柔然乘周军佯装后撤时不听指挥,肆意奔逃,仿佛溃败一般,而周军由于战线过长,后面的士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看到有人逃命,也跟着人心浮动起来。齐军便是在这个时候全力出击,一举渡过泗水,杀入敌阵之中,终致周军的混乱一发不可收拾,弄巧成拙,从假撤退变成了真的撤退。经此一役,周军几乎折损一半,现在退回寿阳的兵力堪堪20余万,这还包括大量受伤兵卒在内,因此尽管数量还是多于齐军,但是主帅阵亡、士气大跌,奚峥的这次南征可说是彻底失败了。   但是我却无法单纯的高兴起来,不说那无数为此妄送性命的普通士兵,就算是奚峡,我也并没想过要他的命,何况南朝这一仗下来也不可能没有损伤,万一修思也跟奚峡一样……我晃了晃头,赶紧把这过于可怕的联想丢出了脑海。   于是我就这样枯坐了一天,除了来送三餐的仆从外,没见到一个外人,嘈杂的前院也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随着夜晚的到来,整座寿阳城都越发安静萧瑟,仿佛围绕着它的呐喊厮杀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然而当我从一个记不清的梦中惊醒的时候,却看到清冷的月光下,奚峥来到了我的屋内,他孤零零地坐在一个胡床上,正直愣愣地盯着我。   “……你居然还睡的着……”我被他忽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可他先开了口,打破了屋内诡异的气氛,“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奚峥呵呵冷笑到,但是感觉比哭还难听。看来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接受了战败的事实,要来与我算总账了,可我却空前的淡定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我平复了一下情绪,悠悠开口道:“南朝若败了,我活着也跟死了一样,南朝若胜了,你势必不会留我,横竖都是一死罢了。”不过我更愿意像现在这样,在死前看到我的祖国扬眉吐气。   “横竖都是一死罢了……”奚峥将我的话咀嚼了一遍,苦笑了一声,“是啊,你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要死的样子,仗着我的偏爱有恃无恐,而我偏偏没有办法,我为了你!我为了你……” 他连说两遍“为了你”,我以为他又要暴怒并冲我宣泄,可奚峥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近似疯狂,“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我并不是为了你的姿色,为何还总是放不下你?孽缘……真是孽缘!想不到我最后竟然会毁在你手里!”   “你是毁在自己的一意孤行上。”我知道此时不该出言刺激他,可还是忍不住反驳,不想他把所有的错用一句“红颜祸水”归咎在我身上,“当年南齐羸弱,你可以对我和我的国家肆意妄为,如今只是形势转过来了,这不正是你一向信奉的弱肉强食,何必又来怪我?”   战争从来是男人们的事,我若能掌握胜败,还何需远离故土这么些年。   奚峥愣了好一会,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你……你真狠心!”他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一把箍住我的双臂,痛恨、矛盾和哀伤在他的眼底汇聚成了风暴,一并向我袭来,“你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有没有感情!我……我好歹也爱护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连一句安慰的话都如此吝啬?”   他的眼睛湿润起来,在烛火下像一个不断翻滚的幽潭,“就因为陆修思吗?就因为那家伙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吗?可我才是陪你最久的人!在你伤心难过之时,在祀儿死的时候,都是我陪着你的!你忘了吗!”   他说到后来,已有些语无伦次,似乎已不是在发泄战败带给他的落差和挫败感,而是像个孩子似的要让所有人都同意并且感受到他的委屈。他不停地责难着他的母亲、他的臣子、他的妃嫔,甚至也怨恨抛下他的奚峡,仿佛一切不能如他所愿的事情都是世界带给他的恶意,而他不过是个想要令大家都满意却总是被误解的可怜人。   我一直静静地听他抱怨,再也没有出声反驳,因为我知道此刻没有任何言语能让他恢复理智,也没有任何一句话能让一个从云端跌落泥土间的人重新振作起来。直到最后奚峥自己讲累了,才顺着我的腿坐在了地上,他趴在我的膝盖上,囔囔自语道:“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只有你了,谁也别想带你走……我还没有输……”   他说的倒也不是气话,北朝的实力终究强于南朝,他还有机会重新再来,可是就在周军扼守寿阳与齐军对峙的第三天,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到了奚峥面前:柔然处罗可汗率骑兵十数万,猛攻云中,边关守军不敌,危在旦夕,而都城洛阳亦有柔然人作乱,皇后郁久闾氏谋反,占据宫城与禁军对峙,情况不明。   **************************************************************************   奚峥病倒了,他高烧不退、开始咳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可真正击垮他的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精神上的打击。   他盛年继位,雄心壮志,一心想在自己的治世下把北朝推到一个前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然而结果是他居然轻而易举的败给了他完全没放在眼里的南朝,还被盟友在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别说光宗耀祖了,若是被柔然打进洛阳,他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医官们在他的病榻前虽然都好言宽慰,可在私下里对皇帝的病情却长吁短叹,他们都了解心病还需心药医,但在这个雪上加霜的情形下,任谁也不能给皇帝开出好的药方来。   这日几名将领又在奚峥的房中议事,之前奚峡的死已让他们群龙无首,现在皇帝倒了更让他们六神无主。几个人就如何解云中之围和解决眼前的齐军商讨了半天,可还没讨论出个结论,奚峥已经精神不济,医官瞧了瞧他的脸色,表示皇帝不宜再劳神,那几位将领面面相觑,只能带着一筹莫展的忧心退了下去。   我待在一边,看着医官和侍从围着奚峥忙前忙后,可惜他们的殷勤好像只是让奚峥更加暴躁。忽然又不知是谁招惹到她,奚峥啪的一下把刚煎好的药碗打碎在地,但一句“滚出去”的呵斥还没说完就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他无力地倒回榻上,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徒劳地企图将自己的不甘、屈辱和无力都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看了眼一地狼藉,挥手示意医官们退下,细细把心里的话又斟酌了一遍,然后坐到了奚峥榻边,开始把这几天来的想法说出来,“奚峥,我有一个解决目前困局的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   他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般,可我知道他只是不想理睬我。如今我的存在在他眼里就像是对他活生生的羞辱,可惜外人偏偏要让我来照顾他,认为这是我作为伴驾之人当之无愧的职责。   见他没有回应,我也不在意,径自讲道:“现在你腹背受敌、进退维谷,那不如两害相较取其轻,联合一个弱小的敌人,去对付更大的敌人……我们跟南朝结盟吧。”   奚峥挪开了手臂,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他苍白病态的脸上涌起一片潮红,粗重地喘着气,显然气的不轻,“你……你再说一遍?你让我和谁结盟?南朝?你做梦!我……咳咳……我死也不会去求南朝!”   “南朝和柔然都是你的敌人,你为什么愿意同柔然结盟却不同南朝结盟?”他有这样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实际上几天前连我自己也没想过会劝他跟才打败的他的对手合作,可现在我已考虑的很清楚,相信自己能说服他,“南朝打这场仗只为自保,并无侵略北朝之心,可柔然狼子野心,明显蓄谋已久,跟他们相比,难道南朝不是一个更好的盟友么。”   奚峥冷笑一声,“然后呢?你便以对我施以援手为条件,威胁我让你回归南朝吗?”   “你觉得现在是讨论我的时候吗?”我没有理会奚峥的嘲笑,严肃的一字一顿道:“你曾说过,为了江山社稷连你自己都可以舍弃,可眼下你却放着你的国家和百姓不顾,只为了跟南朝赌一口气吗?”   奚峥终究还是一个有底线,或者说合格的帝王,当我看到他目光中的动摇时,我就知道我成功了。我笃定无论他多么心有不甘,当北朝的利益需要的时候,他最终会放下自己的私心——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他,因为他做的比我好的多。   “……你叫乙旃拔来。”果然,奚峥沉默良久,终于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与之一同放弃的,还有他的自尊和骄傲。   乙旃拔是奚峡的副将,亦是目前暂代主帅之职的人,我明白奚峥找他应该就代表着要正式与南朝谈判,于是朝他微微一礼,起身告退,可就在临走之际,奚峥又叫住了我。   “……我信你的话与南朝和谈……”他有些艰难地撑起上身,神色晦涩不明地望着我,带着些微的讽刺,“可是如果南朝也骗我呢?在大周的土地和财富面摆在他们面前时,你的祖国还会在乎你的保证和性命吗?”   我一时无语,虽然我觉的这是目前解决北朝与南朝战端的最好方式,可我也无法保证南朝能同我想的一样,毕竟当年我力劝父皇一战的时候,父皇不还是把我献出去了么。   奚峥端详了一番我的脸色,露出一个有些阴霾的笑容,“让陆修思来跟我谈。”他重新躺了回去,淡淡说道,语气中透出几分莫名的自信,“就让我们来看看,你的陆修思会怎么选吧……”    ☆、情天久   时隔半月再见修思,那风尘仆仆的衣衫、没梳理整齐的发冠,还有他眼底的青黑,都表明了南朝这一仗也胜的十分辛苦和艰难,但他高旷清逸的行止无论是做世家公子还是边疆官员,无论顺境逆境,都从来没有一丝的减损。   他被侍从引领着步入奚峥卧房,先不卑不亢地向奚峥行下臣之礼,接着又对立于榻侧一边的我问好,目光坦荡温和,既没有私下串通的狡黠,也没有刻意避嫌的拘束。奚峥则半靠半卧于榻上,一直冷漠地注视着修思,如果说他与我是剪不乱理还乱的一团乱麻,那他与修思之间肯定也一言难尽。   “多年未见,陆使君风采依旧啊。”可能是对比到自己的现状,奚峥的语气含着明显的讽刺,“你们与柔然演的好戏,骗朕跳你们挖的坑,如今大获全胜,陆使君可高兴?可痛快?”   修思就着侍从搬来的胡床坐下,以真挚而沉重的言辞答道:“陛下说笑了,战争从来都是生灵涂炭,臣手下每死一个士兵,就多了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夫君的妻子和失去父亲的孤儿,有何痛快高兴。”   奚峥被堵的一下没有话说,良久才轻哼一声,“陆使君倒是悲天悯人,只可惜对我大周将士却没一丝心慈手软,若不是昭仪提议和谈,只怕你不把周军杀到最后一兵一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请陛下不要误会。”听奚峥这么说,修思重新站了起来,神情肃穆,“今日臣代表的是大齐,不是自己。从先皇到今上,我朝一直愿与大周和平共处,若不是陛下兴兵犯我,根本不会有今日之战,所以就算没有昭仪提议,我朝也有意与陛下握手言和。”   “呵,这话说的真漂亮。”奚峥笑的有些不屑,“若南齐这么有诚心与我言和,那又准备怎么向柔然交待?你可别告诉我,柔然会白白帮你们而没要任何回报。”   修思并不借口闪避,颔首道:“付出与回报本就是一场博弈,陛下应该也明白,柔然与我朝合作只是想让周齐两败俱伤,他们好从中得利,既知敌人有这样的打算,我朝又怎会真心联合柔然?上上之选,还是与陛下合力,共抗夷敌。”   “夷敌?哈哈哈,夷敌……咳……”奚峥笑到咳嗽不止,眯起眼凝视着修思,“刚利用过别人,就把别人视为夷敌了,陆使君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柔然,再劝那帮蛮子与我重新结盟,重伐你南齐吗?”   奚峥的话听的我不由紧张起来,刚想出言劝阻,修思却已经接着说了下去,“选择盟友当然是陛下的自由,不过孰优孰劣、孰亲孰远,相信陛下心里有数。”   讲完这句,修思不再做更多争取,而他的镇定自若也让我放下心来。仔细想想,奚峥那些夹枪带棒的话不过是想出口怨气,等气消的差不多了,他就不得不正视摆在面前的实际问题。柔然已公然与他撕破了脸,他不可能再相信对方,修思正是深谙此点,才不与奚峥争一时意气,现在是南朝占有优势,他无需显得急不可耐。   “洛妃,你看到了吧。”最终,奚峥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而对我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会阴谋算计,你的故国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说罢他挥了挥手,让我退下,显然是之后正式的谈判内容不方便再让我听到,而我亦没有兴趣继续待在屋内,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这里将是两个纯为一国利益讨价还价的政客,而不再是我熟识的亲人了。   **********************************************************************   可能是由于奚峥的身体缘故,谈判没有我想相的漫长,大约不过小半个时辰,修思就从屋内走了出来。他看到我还在屋外等待,便对身边侍卫交待了几句,朝我走来。   “谈妥了吗?”我隔着几步,从修思胸有成竹的模样上预感到了不错的消息。   果然,修思也对我点了点头,“奚峥同意议和了,边境撤兵、开通互市、常驻使节等等,不过这些都要等我们帮他平定洛阳的叛乱后才有意义。”   “那会不会有问题?北朝会不会反悔?”我知道奚峥会服软主要就是为了先对付柔然,谁能保证他解除了柔然的威胁后不会再次食言。   “他不得不遵守合约。”修思回答的斩钉截铁,“这一战北朝元气大伤,二、三十年内不可能再恢复战力,他要集中力气抵制柔然,就必须保障南边安稳。”   “那……你们呢……”我想问南朝会不会也信守承诺,可是这未免显的我吃里扒外,我本不该质疑南朝的任何决定。   但修思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细细分析道:“大齐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战争,何况我们也无力吞并北朝,于其贪图消化不了的东西,不如留着它牵制柔然,未来将是三足鼎立、相互掣肘,这样和平才能维持的更久,只不过……”说到这里,修思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他垂下眼眸,在稍纵即逝的一瞥中,我似乎看到了他深深的愧疚。   “只不过奚峥有一个要求……”再次开口的时候,修思的语气已有些艰难,“他要你留在北朝,盟约在一日,你就要留一天……对不起,洛妃,我同意了。”   原来,这就是奚峥要修思做的选择,也是他想向我证明的——我心心念念之人最后会选择的是南朝,不是我。   我不禁为奚峥这狭隘的心思感到好笑,其实在我劝他与南朝结盟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能归国的准备。为了尽可能长久的和平,势必需要有个既心向南朝,又能在北朝说的上话的人居中调停,维系起两国的纽带,这样的人选除了我还能是谁呢?   “没关系,我早已想好了。”我扬起头,对修思微笑道:“能担此大任,我很高兴。”反正我本来就是和亲的公主,只不过是从今日起才真正起到了和亲的作用,不再是单方面的被玩弄、被利用,而是能够实际的为国效力了。   修思想必也从这笑容中看到了我的真心,他悄悄握住我的一只手,叹息道:“谢谢……洛妃,你变了,变的更坚韧了,那日我劝你活下去的意义,相信你已经找到了。”   他说的“那日”应该就是我初闻北朝的和亲意向而绝望自杀的时候,想想那时的颓废和眼下活着的喜悦,我不禁感慨万分,“是的,你也变了,变的无论是谁都能放心依靠了。”   修思一阵沉默,同样知道我是在指他在决战前说的那句“是我不够强大,让你不能放心依靠”。   我俩就这样默契地相对无言了一会,感到彼此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好像也都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蹚过不一样的人生河流,经历不一样的物事,我们都变了,可还剩这一点点的心有灵犀,也已足够令人欣慰。   ***************************************************************************   七日之后两国军队一起离开寿阳,去解决北边焦头烂额的局势。按照奚峥之前与修思的约定,尚有作战能力的周军主力会直接奔赴云中抗击柔然,齐军则负责和剩下的北朝残兵一起回到洛阳,对付城中乱党。   对主将们而言,这么快就要被迫忘记恩怨让他们很是不甘,尤其是奚峡的嫡系部下对南朝敌意很大,商讨之时经常给修思等人难堪。好在修思一向善于春风化雨,他始终不变的温和平静让一干武人的怒火都成了无的放矢。与之相反的,普通士兵虽然也有情绪,但吃着一锅饭,很快便消除了彼此的防备,我有一次甚至在周军的营地里看见一位南齐将领在与士兵说笑,细看之下居然还是熟人——正是我从前私逃时修思安排替我赶车的那位侯将。   “陆娘子?”侯将如今已是齐军的先锋大将,硖石之战最先冲入周军的似乎就是他的部队。他看到我时亦非常意外,震惊了半天后惊呼道:“原来娘子做了北朝的妃子啊,难怪……难怪北朝愿意和我们议和了。”   看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以为我是修思家飞黄腾达了的亲戚,甚至以错误的思路得出了正确的结论。我一笑了之,没有对他解释什么,径自穿过营地,走进了奚峥的帐中。   奚峥的病势依然沉重,并没有随着渐渐远去的寒冬而有所好转,他已没精力参与将领们的会议,只能由乙旃拔把最后的结果告诉他,而当兵分两路后,乙旃拔随着周军去了云中,剩下的部队是以修思所率的齐军为主,奚峡便更少在人前露面,以图眼不见心不烦。   我步入帐中时他刚服完药,安安静静的,成了医官眼里听话的病人。他最近很少再乱发脾气,可在我看来,这多半是“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的心灰意冷。对于这种心境,我早就经验丰富,因此等医官退下后忍不住劝了他一句,“解决不了的烦恼就别想了,你再费神,洛阳也不会变的更好,还不如给自己留点力气。”   “……这话真不像你说的,怎么没见你自己这么豁达?”奚峥瞟了我一眼,佯装顿悟似的补了一句,“哦,我忘了,你现在有南齐的军队撑腰,自然心胸豁达了。”   可见不管他对别人怎么客气,对我却从来不吝于嘲讽,我顿时涌起一股好心被当驴肝肺的不悦,“你就非要这么跟我说话?”   谁知这话让奚峥怔愣起来,在半晌无言后,他忽然笑叹道:“这话我也说过……在你刚入宫不久的时候……”   顺着他的话我的确想起些似曾相识的事情,那时我对奚峥的顶撞极为激烈,绝没想过会与他一起共度如此长的时间。思及此处,我看了眼奚峥,有个疑惑呼之欲出,“说起来,我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何要娶我?如果想要跟南朝和亲,明明还有那么多人选。”   “因为你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原以为奚峥会回忆一番,没想到他脱口而出,“我那时心想,这真是个高傲又愚蠢的女人,根本不知外面是什么世道,居然还敢瞪我,真想看看她被从温柔乡里拖出来哭天喊地的模样。”   “就因为这个?你、你……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这么小心眼!”我几乎瞠目结舌,亏我还以为他执意索取我是因为我乃父皇嫡女,能最大的羞辱南朝,万万没想到他仅因为我瞪过他就怀恨在心。   奚峥不置可否,微微晒笑道:“结果我不也没能如愿吗,你不仅不哭天喊地,还拼命跟我做对,只会惹我生气。”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   “是是是,是我自找的。”奚峥坦然承认,与我对视一眼,忽然一乐,而我也不知怎的,居然同时忍不住泄出了笑意。   两个原本全然无关的人只凭一霎那的瞪视就纠结的如此之深、如此之久,这不好笑吗?然而时过境迁,尖锐的恨早已被磨平了棱角,我们这对在和平时总可憋着劲伤害对方的怨侣,在局势莫测的战乱之下,竟然拥有了一丝片刻的安宁。    ☆、上马娇   当初奚峥御驾亲征离开洛阳时,城中万人空巷、民众欢腾,而如今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洛阳却门户紧闭,笼罩着危机四伏的阴霾。据前来接驾的禁军领军禀报,就在周军在寿阳与齐军对峙的时候,城中的柔然人忽然发生了暴动,他们由皇后的叔父社仑领头,以闪电之势封锁了洛阳的十二座城门,禁军失了先机,一边退守金墉城,一边试图与宫内联系,这时才发现连宫里也被皇后控制,禁军没了主意,只能在金墉城中等待皇帝回返。   “不仅如此,有几个世家也加入了叛乱,他们的人马主要集中在华林园,阻止我们由含春门进入城内……”这位禁军将军一边指着地图,一边向奚峥等人详细禀明着城中形势,而那几家高门中居然还有卢氏的名字,据说是郁久闾氏主动游说卢家,并许诺事成之后拥立奚洋继位。   奚峥阴沉的盯着地图半晌无语,洛阳事关重大,他坚持亲自议事。我察觉到他扶着凭几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大概朝臣的背叛比柔然更让他怒不可遏,但我私心里却挺佩服郁久闾氏,当初绊倒卢氏就有她的一份,眼下形势需要,她又能毫无介怀的以利诱之,真是手段伶俐。只可怜了自作聪明的卢氏,就算他们侥幸谋反成功让奚洋登基为帝,也无非是柔然人掌中的傀儡,只怕到时柔然对他们的清算会比奚峥还狠。   “其实要解洛阳的困局,关键并不在洛阳,而在这里……”一片沉默中,修思在地图上点了点云中,率先开口,“乱党敢谋反,就是寄希望与柔然大军里应外合,只要我们在云中能抵挡住处罗可汗,城里的人自然死路一条,所以我建议对洛阳只围不攻。”   奚峥阴晴不定地瞄了他一眼,“要是云中败了呢?”   “那洛阳也不可能守得住。”修思直言不讳道:“如果云中的主力都挡不住柔然人,那我们这点兵力更不可能有所作为,这是一场退无可退的战斗,只能赢不能输,还望陛下有所觉悟。”   他这话说的半点也不客气,就差没明说云中要失败了,奚峥就只能等着灭国了,一众北朝将领脸色顿时变的难看,可又无法反驳,不禁把视线投注在拥有决定权的皇帝身上。然而奚峥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把“退无可退”这四个字反复默念了几遍,低头轻笑了一声,颇为苦涩,大概是想着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把南朝逼的退无可退,何曾想到转眼之间自己也迎来了同样的绝境。   “就照陆使君说的办吧。”最终,他首肯了修思的意见,并让禁军也听从了修思的指挥,做出了他身为帝王最明智,也最无奈的决定。   齐周联军就这样连绵一圈,将洛阳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许出不许进,还时不时派人在城前喊话,劝谋反者弃暗投明、安抚城中百姓不要恐慌。不过洛□□资充沛,并不怕短期的围城,而城中势力大概也同样清楚决定局势的乃是云中,于是双方各自沉着气,期望着千里之外的战场能带给他们想要的消息。   幸运的是,这一次命运终于没有再次抛弃北朝。   三月中,就在联军于战事里简单地庆祝了上巳节之后,一份“处罗可汗中箭受伤,周军奋力纵深反击,柔然大败而去”的捷报飞驰到了洛阳,顿时群情激奋、军心高涨。奚峥一扫连日来的抑郁,露出难的的笑容,他甚至当众赞赏了修思几句,竟像是一时欣喜的连他对修思的那些心结都忘了。   这之后,联军立刻加大了对洛阳的施压,频频劝降,终于在僵持近半个月后,与城中的柔然乱军达成协议,以保障柔然人安全离开为条件,迫使乱军弃城投降。   ********************************************************************   “我没想到,陆修思真的会在乎洛阳……”靠卧在御驾里的长榻上,奚峥透过开着的车窗,望着城北官道上列队离去的柔然兵马,悠悠说道:“难道他真是圣人不成?”   关于放柔然人离去,乃是修思力排众议的结果,原本奚峥窝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把柔然、郁久闾氏、卢氏这些背叛他的乱党千刀万剐,所以周军大多主张等云中军队返回后,两军合力攻下洛阳,一雪前耻。可修思却坚持与乱军谈判,争取和平开城,他以“我们等待大军返回再攻洛阳,确实十拿九稳,可谁能保证城中百姓没有伤亡?谁能保证这百年繁华都城没有破损?建城不易,如无必要,何苦自毁家园”的一席话,最终说服了奚峥。   “他只是心中有大爱。”我深知修思秉性,即使他被战争改变了一些面目,有些东西也是不会变的,“你与南朝已经缔结盟约,你的子民当然也跟南朝的百姓一样重要。”   “……不过有大爱的人多半都没什么小爱。”奚峥轻哼一声,意有所指。   我但笑不语,不以为然,奚峥等了一会见我没有反应,便也自觉无趣,复又去观望那离开的队伍。就在这时,一名士兵领着一个侍女打扮的柔然人前来叩见,那女子先是对奚峥拜了拜,随后转向我道:“刘昭仪,我家公主让奴婢传话,请昭仪到路边一会,我家公主想与您道别。”   我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我家公主”是谁,直到想起是郁久闾氏时不禁十分意外,没想到她还有这份情义。我看向奚峥,请示他的意见,他显然大为不快,但隐忍良久,还是愠怒地摆了摆手,吩咐我快去快回。   我便跟着那位柔然侍女穿过军营,来到官道路边,果然看见郁久闾氏在几名骑兵的簇拥下,正骑坐在一匹高头骏马之上。她短袍长靴、头戴毡帽、腰悬佩剑,一身骑猎打扮,俨然与身处后宫时大不相同。   “姐姐,见你平安无事,我很高兴。”郁久闾氏毫无落败者的沮丧,她下了马来与我拥抱,笑容依旧明媚,“我现在的身份,本不该再叨扰姐姐,但想着姐妹一场,不该不告而别,何况此去大概就无缘再见了,所以厚颜请姐姐前来,姐姐不会怪罪吧?”   我摇了摇头,并不觉得郁久闾氏需要被怪罪,她有她的立场,也有她的责任,但是我也没法感激她促成柔然与南齐合作,因为这合作背后只不过是更深的不怀好意,于是我想了想,只能岔开话题,“从来没见过你穿这样的衣服,竟是比在宫中还要光彩夺目。”   没有皇后的行头支撑,也没有成群奴仆跟随,可眼前的郁久闾氏却别有一番气势,仿佛这才是她天生的模样,是深宫大院也掩盖不住的草原女儿的本色。   郁久闾氏闻言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眼中露出几分满意,“我也觉得这样更自在舒服,此次柔然虽败,但却成全了我,让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枯燥乏味的地方了,只可惜……”她歪了歪头,以一种没讨到满意玩具的委屈表情看着我道:“我原以为姐姐是乐意看到北朝覆灭的呢。”   然而我虽不愿意南朝遭到别人的破坏,却也并不企图毁灭别的国家。   “姐姐到底还是太简单了,或者该说因你追求的是安稳幸福,就觉得人人都该满足于此。”郁久闾氏叹了口气,对我的想法并不认同,“但是个人或许可以只求一生平安,国家却不能安贫乐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国与国之间也是同样的道理,你今天不去掠夺他人,明天就会被他人掠夺,当年的南齐、现在的北朝就是最好不过的证明,和平……不过是征战间隙的假象罢了。”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把那一天拖的越晚越好。”我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修思也说过南齐没有一举吞并北朝是还不具备实力,并非不想,但是哪怕知道征战永远无法阻止,我也不得不为和平努力,因为这间隙的假象或许就能让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平静的走完人生。   郁久闾氏没有与我争论下去,离别之际,她已没必要再说服或笼络我。她望着长长队伍的尽头,真诚感叹道:“那我便祝姐姐心想事成吧,但愿姐姐与我都不会看到家园被他人涂炭的那一天。”   说罢她重新上马,最后对我道了声珍重,便策马扬鞭朝前方的队伍追了上去,很快消失不见。我望着那马蹄卷起的烟尘,不禁有些羡慕,郁久闾氏到底还是幸运的,她可以离开这个毫无眷恋的过去,从而重新迎接一个充满生机的未来。   洛阳就这样幸运的避免了一番战火摧残,可柔然人留下的烂摊子却也着实不小。作乱期间,城中不少王公贵族和富豪之家都遭到了乱党的洗劫,宫中虽然损失小一点,但也没少浑水摸鱼之辈,结果这正好让奚峥把没法发泄在柔然人身上的怒火一并发作起来。刚一控制住洛阳,他便命禁军大肆抓捕参与谋反的叛党和那些立场不坚定的墙头草们,但凡与柔然有一丝半点捕风捉影的关系,都免不了一番严刑拷打。   这其中卢氏自然在劫难逃,除了有几个老奸巨猾的混在柔然队伍里逃了出去,其余族人全被一网打尽,男子一律斩首,女眷则收官为奴,而被当做乱党核心的二皇子奚洋,尽管还是个无知的孩子,却也必须做政治上的处理。未免他再被有心人当做幌子,奚峥不得不将他贬为庶人,只是念其年幼,没有将他流放,而是并其乳母和几名侍从一同迁居平城旧都,终身再不得回京。   在这场战后的血洗中,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大概就是卢双妙了,因为就在柔然人弃城而去的那一刻,她或许便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以悬梁自尽的方式保全了自己的尊严,让奚峥完全来不及处置她。其实事后据查,卢氏的谋反完全是族中掌权者为了一己私利与柔然的合谋,卢双妙只不过同所有动乱中的女人一样,既不能为自己做主,亦没有任何发言权,仅仅是被时局的浪潮吞没的一叶孤舟。   然而无论是对乱党的清洗、民心的安抚、整顿的朝堂,还是继续与齐军的谈判,到了四月末,统统都要为一件事让道了。就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时节里,奚峥的病情急转直下,他就像是一直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弦似的,在确保了江山不会毁于自己之后,彻底垮了下去,再也没能重新好起来。    ☆、如梦令   充斥着窃窃私语的明光殿里因为内室门的打开而一下子变的安静,人们纷纷窥探着出来的几人神情,以此来揣摩屋内的情形。   最先出来的是溪沐,他的年纪尚不足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该,由兀自红着的眼睛中流露出几许纯粹的伤心,跟着他后面的几位朝臣则老道多了,他们神色严肃,宦海沉浮的脸上是满满看不透的老谋深算。虽然遗诏还没有公布,但明眼人都已经明白了,眼前的这几位就是未来的天子和托孤的重臣,也是他们将决定攀附和投机的对象。   穆鸾台是最后出来的,他在一片视线的关注下走到了我身边,躬身请道:“昭仪,陛下召您进去。”   随着我的起身,才停止不久的私语声顿时又响了起来,只不过应该变换了内容。我并未留心他们在议论什么,跟着穆鸾台跨入了内室,只是这一次穆鸾台自己没有进来,他替我关上门,也将那些各怀心思的言语挡在了外面,仅在临去之前附在我耳边低语道:“陛下已经时日无多,恳请昭仪别让陛下走的太难过。”   我一下子没听清楚,回头看他,可他的脸已经消失在了关阖的门外,把门的这一边都交到了我的手里。   内室就好像另外一个世界,放下的帘子挡住了本该明亮的天色,氤氲熏香混合着苦涩的药味仿佛一层薄雾般包裹着这个空间,使一切都显得朦胧又不真切。   我走到榻前,就着榻沿坐下,奚峥空洞的视线向我投注过来,用了一些时间聚焦,然后才缓慢地说道:“只剩我们两个了……”   “……是的。”溪沐他们出去后,我或许就是他召见的最后一个人了,也难怪外面不少人颇为不忿,因为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奚峥这些年来花在我身上的时间额外的多。   “不过很快……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他又缓慢地说了下一句,却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才好,只好环顾了一番身边,寻找可为他做的事情,在看到水碗后便问他想不想喝水。   奚峥摇了摇头,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说道:“洛妃,你跟齐军一起回去吧……那个要你留下的条件并没有写在盟约里,只有你、我和陆修思知道罢了,等我死后,就没有人能阻止你了……”   这话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留住我是奚峥怎么也不放弃的执念,“你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想知道陆修思的答案。”奚峥好似明白我的疑问,打断我道:“我只想知道在江山社稷和心爱的女人面前,他会选哪一个……结果他也选了江山社稷……”说到这里,奚峥看着我的目光闪出了些微光彩,竟像有几分得意,“所以我没有输给他……洛妃,他并不比我更重视你,你爱上他只是因为……因为他比我幸运……”   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如果修思选择了我,就说明这世上有人能为了我放弃一切,这无疑会把爱美人更爱江山的奚峥比了下去,可是修思也没有选择我,所以奚峥欣慰地感到他跟修思是一样的,他们之间没有高下之分,他只是缺了那么点运气,并不是缺少实力。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自傲和自尊,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心里仍是不服气的。   “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替奚峥掖了掖被角,“现在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我说着不禁有些想笑,奚峥用了那么多力气想让我从身心上都归属北朝,如今他愿意放我走了,我却又坚持要留下来,这实在过于讽刺。   估计奚峥也深有同感,他扯动了一下嘴角,苦笑道:“但你不是为我留的……你还是……为了南朝……活着的时候,我总还存着一份希望,可人死如灯灭,你的未来再也与我无关了,洛妃、洛妃……”他说着艰难地抬起手臂,似乎是有起身的意思,我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手,结果没想到被一股力气拉着倒了下去,扑进了奚峥的怀里。   这一下子的力气估计已是强弩之末,奚峥颇为力不从心的搂着我,喘息了好一会才能开口说话,可他还是倔强地扯住我的手,用所剩无几的微弱力量表明他不愿意让我摆脱的意思。   “洛妃,你说、你再回答我一次……如果你没有遇到陆修思……你会爱上我吗?”   我顺从了这个人最后的希望,静静地趴在他的身上,感受着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中挣扎着的心跳,喟叹着这个贯穿了他与我全部生活的纠缠不休的问题。我当然知道如何说才能达到穆鸾台所谓的“不让他走的难过”,可惜我实在没办法违心的点头应承,就像我一直以来也没办法成功在他面前曲意奉承一样。   “……我不知道……”我只能采取一个折中的答案,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不啻为一句实话。因为我无从解释深爱修思的起源,无从解释为什么当年在父皇的屏风后面偷看时偏就对他一见倾心,所以我确实也不知道如果那时站在外面的是奚峥,我会不会同样心生爱慕。   奚峥半晌无言,让我又有些过意不去,可就在我刚想补充点什么的时候,却听到他一丝不知是怨是叹的笑声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你真是……真是……唉……我真恨不得把你带走啊……”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这么做,不仅因为殉葬早被认为是野蛮无知的行为,也因为他深入骨子里的自尊必然不屑于用这种方式获得一个人。   他就这样搂着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已经听不清的话语,梦呓一般的口吻带着吐息拂过我的头顶,轻薄的好似倦鸟的羽毛,连带着动作都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让人忍不住生出几许贪恋。可是最后,我还是必须离开这样的一个怀抱,因为就在不知不觉间,我已听不到他胸膛里的心跳,感觉不到那股时有时无的气息,只有他的手还始终拉着我,直到变的冰冷了也没有放开。   我坐起来愣愣地注视了奚峥一会,用空着的那只手替他擦拭干净眼角的泪痕,而自己的眼泪则流了下来。   ***************************************************************************   皇帝殡天,国之重事,然而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走了。小敛、大敛、殡礼、守灵、祭奠、入葬,虽然所有的步骤都极力奢华,但无论是夜以继日的哭丧、长达十几里的送葬队伍,亦或是一路上子民的跪拜迎送,不过都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熟练程序的产物,即使不带一点感情,也可以精确无比的执行。国家还将前行,龙椅也永远有人继承,这一切都让逝去的帝王廉价的与黎民百姓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有所区别的,大概就是那常人难以企及的墓室和随葬,北邙山上兴建了六年的显陵至此终于迎接了它正式的主人。奚峥带着他未尽的梦想和追求,穿过绵延在神道上的神墙、碑亭和献殿,在一座座石像的注视下、在祀儿和奚泫的陪伴下,躺进了陵台之下幽暗的地宫中,身后留给世人的仅是礼官为其拟定的谥号“怀”字,透着哀悯惋惜之意随同墓志一起被竖立起来,从而为他的一生盖棺定论。   一个鲜活的生命和丰富的故事最终就这样被几笔文字替代,徒劳地坐视自己同陵园中的尘土一般风化消散,想来难免令人悲伤,只可惜北朝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缅怀逝者,因为活人的问题还有一大堆。   六月初,溪沐正式登基为帝,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系列与南齐的正式谈判。当初在寿阳,奚峥只是与修思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协议,现在没了柔然的威胁,北朝自然又想开始讨价还价。对此,南朝后来又另派来几位专门的朝臣与北朝接洽,双方就边境界限、驻军多少、合作防御等各种问题争的不可开交,几乎每天都在唇枪舌剑中度过。   而我身处后宫也没有闲着,奚峥死前废掉了郁久闾氏的后位,可他却并没有依照之前与我的私下约定改封我为皇后,我想可能是因为南齐势力的今非昔比,让他担心我成为第二个郁久闾氏。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现存嫔妃中地位最高的事实,溪沐尊我为高阳太妃,在他立定皇后之前,我仍是六宫实际上的管理人。这个身份的改变也迫使我从过去自扫门前雪的方式中走出来,开始与各宫人事打交道,好在穆鸾台似乎是得了什么嘱托,经常主动配合我,而保夫人则以年迈为由,在服完国丧后自请出宫返籍。这前后的琐事差不多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终于可以勉强应付后宫中方方面面的事情,与此同时,修思与南朝使团也结束了他们的任务,到了与洛阳告别的时刻。   我在宣光殿里,见了修思最后一面。   我没有告诉他奚峥让我自由选择去留的事情,因为我觉得修思知道后恐怕会比较为难,我俩心里都明白我留下来是对南朝最有利的帮助,既然如此,不如让他当做这是奚峥强迫的结果。   “你这次北行居功甚伟,回朝后一定会得到重用,有你在南朝、我在北朝,想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吧。”我一边为修思煮茶一边道。几年之前我俩在此见面时,还一个是小小使臣,一个是失意宫妃,而今却成了一军统帅和无冕的国母,不得不感叹命运弄人。   “朝里有羊公在,陛下也是中兴之主,你不用太操心南朝,保重好自己便可。”修思没有接过茶盏,他拍了拍我的手,悠然笑道:“洛妃,别害怕、别孤单,我会在南朝看着你的,我们……有缘再见。”   我心中刹时弥漫起一股暖流,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南朝还有更多需要修思的地方,因此他恐怕不会成为常驻洛阳的使臣,而就算他日后会出使北朝,我出于身份上的避嫌,也不可能与他太过往来。今日一别,不知将何时再见,又或者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但我注视着那有力的覆盖着我的手掌,仍对前路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离别之际,我再一次站在殿外台阶上目送修思,看着他走下丹壁、走过石桥,直到看着他消失在了宫墙的那一边,我才转身回返。   在我的身后,是一片两座宫殿之间的广场,一圈围着广场栽种的杜鹃开的正盛,花树繁茂、莺飞蝶舞,一派生机勃勃。这不禁让我想起六年多前的某一天,也是在这里,我满心惆怅地送走了田义宪,一回头就与那个正下朝回来的人四目相望,那个时候还是寒风凛冽的冬季,地上铺满薄雪,与此时此刻相比,就像是一个对立,又像是一个轮回。   真正是聚散无定,分和相半,世路风波宛如一梦。    ☆、归国谣   每当我回忆起自己的人生时,就觉的它被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个篇章。第一个自然是我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简单、纯粹,没有面对过现实的艰难,所以也没有深度,除了与修思生活的那两年,甚至都算不上有什么经历。第二个是来到奚峥身边后,虽然只有短暂的六年,却似乎浓缩了一生所有的喜怒哀乐,每一天都承载着厚重的记忆,不管过去多少年,仍然日久弥新。至于第三个,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每天围着各种或大或小的事情打转,看似充实,却意外的光阴似箭,往往回想时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   这其中最重大的一件事情,大概就算是为溪沐选立皇后了。在这个问题上亲南派和北朝的守旧派明争暗斗的分外激烈,而我作为前者的代表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朝堂上的种种无须赘述,好在我们最终以“尽早摆脱重臣钳制”为由说动了溪沐,促使他决定立一位南朝的公主——没错,又一位和亲的公主。   “太妃,您也是和亲的公主,但您……不是并不快乐吗?您为什么……”当决议尘埃落定后,溪沐曾经好奇地问过我,说到最后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的担忧是什么,他从我身上看到的一直是我与奚峥长期的不睦和矛盾,所以奇怪我为何会主动再让一个女子来走自己的老路,为何选择从受害者变成施加者。其实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也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变的冷血和凉薄,我本该最能理解和亲女子的苦闷和孤独,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我无法否认在这个时代里和亲确实是最有效、最简单、回报最高的结盟方式。   “正因为我是和亲的公主,所以我知道个人的快乐远远比不上它背后的意义……”我安抚溪沐道:“不过抛开形式不谈,这与寻常的成家立室也并无什么不同,我会努力选一个你喜欢的姑娘,我也希望那位姑娘会喜欢你。”   这是我唯一能为这桩婚事做的努力,为此我特意找来了清奴。   清奴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若不是我去召她,她很少再入宫来走动。当年驱逐柔然、收复洛阳、皇帝病危等事一件连着一件让朝廷疲于奔命,因此奚峡的丧事不得不在仓促和精简中完成。那时我也在宫里脱不开身,只能吩咐银叶替我去慰问清奴,我特别担心清奴会想不开干出傻事,但银叶回来后却与我说清奴虽然憔悴伤心,精神倒是还好。那之后直到国丧结束清奴才入宫来见我,她看着很是消瘦单薄,可在哀伤中似乎确实有着一股不可动摇的坚持,她先是感谢了我的关心,然后请我出面替奚峡在宗室中过继一个子嗣。   “大王虽然不在了,可赵王的门楣不可无人继承,奴婢当初被利益蒙蔽做下错事,现在只能如此为自己赎罪。”   她所谓“错事”应该是指为了陷害卢王妃而自导自演的流产,我至此也终于明白了她选择独自守着王府的原因。要追本溯源,我也是那件事的始作俑者之一,自然责无旁贷,我还亲自精挑细选了几名优秀的宗室子弟供清奴甄选,只是没想到她最后要了个资质平平的孩子,她说她不求这个孩子能扬名四海,只愿他能顺顺利利的过好平安日子。   我把朝廷决定再次从南朝迎娶皇后的意向告诉了清奴,拜托她作我的使者随使团一起去南朝相看和亲人选。之所以找她来,是因为清奴最了解我在北朝的经历,她自己也身处皇室之中,我相信她清楚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最大限度的适应和亲的生活。   “清奴,这不仅关乎两国的联盟,也关乎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我固然需要一个通晓大义的女孩,但我也不希望那女孩来这里只是为了自我牺牲,你能了解吧?”   “公主放心,奴婢晓得的。”清奴已经极为成熟睿智,她向我做出了保证,不久便打点行装,跟着北朝使团前往我们共同阔别已久的故乡。   就这样,在元升五年,溪沐迎娶南齐义阳王之女刘英媛为后,而清奴也果然不负我的所望。这位新封的临川公主尽管不是皇帝之女,却正值豆蔻年华、清丽脱俗,最重要的是她秀外慧中、善解人意,有着一颗活泼的心和一脸开朗的笑容。这样的女孩子没有理由不让人心生好感,她对陌生的北朝生活只有好奇没有排斥,甚至还与溪沐有一两处共同的小爱好,因此当我注意到这对小夫妻互相对视时那羞涩又隐隐愉悦的目光时,就预感到这应该会是一段不用我来操心的姻缘。   在这之后的若干年中,皇后为我带来了源源不绝的温暖关怀,为宫中带来一次次欢声笑语,也陆续为溪沐带来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和两位公主。   我想我们这代人为之努力的和平的寄望,应该会在他们身上很好的延续下去。   ***************************************************************************   绿树阴浓、水照晴岚,又是一年的夏日。北邙山上一片片卷舒开合的野花,在毒辣的日头下犹自任性地怒放着。   我让侍从们都留在陵园的入口处,独自一人漫步在显陵宽阔的神道上。虽然历经风吹日晒,但因陵署仆役固定的打扫,砖石铺就的路面依然平整光滑,没有被肆意的杂草吞没。这座陵园修了六年,在奚峥下葬时只算完成了大部分主体殿室,之后在溪沐的修建下又增添了许多东西,包括追加的陪葬坑、近年来过世的重臣和妃嫔的陪葬墓,以及仅此于帝陵的高大规整的皇后陵。   奚峥正式的皇后只有郁久闾氏,她早已脱离北朝,自然不会葬在此处;其次曾被承诺死后可追尊为后的卢氏作为叛党香消玉殒,也无缘这样的哀荣,所以这座皇后陵只是个衣冠冢,而溪沐修建它的原因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当时他以完善显陵为幌子修了这座大墓,同时追封了一批已经作古的嫔妃品级,这其中就有他因罪被诛的生母于氏,她被恢复了淑仪的名分,并迁墓陪葬在了离帝陵十分靠近的位置。   对皇帝这点假公济私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不过时过境迁,谁也没必要为了先帝的罪人得罪在位的皇帝,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这帝王家的闲事。   我走过于氏的墓,很快就到达了奚峥的献殿。一步入屋檐下,就能感到没被阳光波及的殿中那股清凉舒适,香炉上的香大概才被人续过不久,还弥漫着淡淡的余味。   “奚峥,我要走了。”我在空无一人的殿室内对着牌位说道,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他的样貌。说来也奇怪,虽然我并没有时时怀念他的习惯,不过无论何时候想起他,都丝毫没有记忆模糊的地方。   他有一副凌厉的五官:总是隐隐蹙着的眉头、山脊般笔挺的鼻子、有点偏薄的嘴唇,还有那喜怒无常总是蕴含着各种心思的锐利眼睛。尽管他有一半南朝的血统,可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本就如此,从奚峥的面容上找不到一点南人温润尔雅的痕迹,纵然有私下里稍纵即逝的温柔、高兴、愤怒和伤心,在人前却总是一副正颜厉色的模样。这就是他在我印象中的面容,也是停滞了的面容,比起我现在满头华发的老迈之态,他无疑会永远风华正茂下去。   “你以前总怨我心里没有你,但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没能忘掉你,以后大概也忘不掉了,这样你满不满意?”这么问的同时,我却立刻就能想到他那种忿忿不平的抱怨表情,简直活灵活现。   “不满意也没用了。”我对自行想象中的那个身影笑道:“我日后再也不能来看你了,你要自己多保重啊。”说罢我新点了三炷香插入香炉里,默默地注视了牌位一会,转身离去。   一回到日头下,鸟叫虫鸣立刻又喧嚣起来,仿佛仅一座殿门之隔,时间就被分割成了凝固不动和流淌不息。我又站在了丽日晴天下的生者世界,将幽静和安宁重新留给了沉眠中的人。   返回的途中我还照例去看望了祀儿,也向他道了别。祀儿在我心中的模样倒有很大的改变,他不再是原先幼小可爱的样貌,而是一年一年长大,变成了一个品貌非凡的年轻人。曾几何时,我还想着等他懂事后让他看一看生我养我的南朝故土,可惜这个梦想已无法实现,只能由我代替他去领略南齐的风土人情了。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我走回了牛车等我的地方,除了仆役外,清奴也已先一步回到车上。因奚峡的墓离显陵不远,她与我顺路,便相伴一起前来。   清奴晚年越发的发福起来,成了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太太,几乎看不出来每天在清汤寡水的吃斋念佛。在回城的路上,我又提起她去留的问题,她却还是摇了摇头,认定了她的家就是那间坐落在寿丘里的大宅院。   “也罢,在你那宝贝孙子娶上媳妇前,你肯定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我打趣她道。   如今的赵王府在沉寂多年后又成了热门话题,清奴的那个嗣子虽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却偏偏生了个跳脱不羁的儿子。这位世子殿下今年入行伍到云中去历练,初生牛犊不怕虎,击退了骚扰边关的柔然军后仍是穷追不舍,追的自己人都找不到踪影,负责的主帅还以为他们已经被柔然一网打尽,差点出动了大军,结果这位小将又自己回来了,还拉回了好些牛羊,竟是把柔然人打劫了一番。   “公主就别取笑奴婢了,要是有哪家小娘子愿意嫁给那个惹事精,奴婢宁愿给洛阳所有的菩萨都塑金身。”说起自家孙子,清奴就又是头疼又是宠溺。她直到现在还对我自称奴婢,然而几年前赵王就已经上报朝廷,正式册封她为王太妃了。我想她最希望的归宿一定是合葬在奚峡身边,所以对她的拒绝倒也在并不意外,只是当年那么多随我而来的人都不再随我一起回去,不免让我有些寂寞。   是的,再有一个月,我就要返回南朝了。如今外有俨然成熟了的太子,内有稳居后宫的皇后,已经没有太多需要我担心、需要我去做的事情了。这些年我时常做起了故国与故人的梦,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到了,就必然有了叶落归根的念头。   溪沐没有为难我,他为我请书南朝,置办行装,而南朝迎接我的使团也即将在八月抵达洛阳。算一算日子,八月也是我在神兴初年离开建康的时节,当年红颜离家,如今皓首归来,正好隔了整整35个年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最后一章,都是一些琐碎的后续,镜子园没圆,见仁见智了~~~ ☆、碧牡丹   四月的建康已经完全苏醒过来,千里莺啼绿映红,柳絮飘散犹如初雪。兴华殿外,我轻轻弹走落在肩上的飞絮,弯下腰又往花圃里浇了一瓢水,满意地欣赏着我的牡丹花。   这些花是北朝送我南归的的赠礼之一,乃是皇后刘英媛特意为我挑选的,也最得我欢心。它们初来建康时还都是其貌不扬的幼苗,经过我几年的精心养护,终于在远离故土的南方开出了洛阳城里那股子艳冠群芳的风采。   “姨母!姨母贵安!”正在我查看一株赵粉时,一名梳着高髻的贵妇轻快地向我走来,她头上的金雀珠花步摇随着步伐一摇一摆,显得尤为活泼欢快。   “是楚琇啊……”我放下水瓢,招呼贵妇道,“今天怎么进宫来了?”   楚琇就是我庶妹永嘉的女儿,亦既修思的继女。永嘉体弱多病,早在我回南朝前就已经亡故,楚琇也被生父所在的何氏接走,可她日后又与修思过继的嗣子陆徽成了亲,重新成为了陆家的一员,并一手包揽起府大大小小的事情,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当家主母。   “唉,还不是为了爹爹的寿辰,来向姨母讨个主意。”虽然变成了儿媳,但楚琇幼时的习惯一直没改,仍称修思“爹爹”。   “你向我讨什么主意?”听她提起这事,我不禁奇怪道:“陛下不是说全交由太常去打理,要给你爹爹大办一次吗?”   再有不到一个月便是修思六十大寿,他现今是录尚书事、领中书监,兼进太保和司空等职。两年前阿夙驾崩,他与外戚王氏同为辅政之臣,备受新帝信赖,因此这次寿辰我那侄子特别上心,大张旗鼓地要让朝廷来替他办,以显示对老臣的体恤感激。   可惜皇帝的好意似乎送错了对象,楚琇眉头一皱就对我诉苦道:“您就别提这事了!自从陛下有意让太常来办后,家里的门都快给送礼的人踏破了。爹爹为人您是知道的,他只想自家人庆祝一下,奈何陛下盛情难却,他不好拒绝,就让我来找您,让您跟陛下通通气,求陛下收回成命。”她说着说着,甚至拉起我的袖摆撒娇起来,“姨母,陛下一向孝敬您,您可得为我说情啊!”   她都快四十的人了,还做这般小女儿之态,我好笑地戳了戳她的脑门,“拉拉扯扯做什么!这是给你爹做寿,又不是让你服劳役,你叫什么苦?”   然而楚琇七窍玲珑,一眼就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应允之意,当即满脸讨好的笑意,别有一番狡黠的妩媚,“呵呵,我就知道姨母疼我,那就请姨母多多费心了。”   这之后她又与我闲话家常,不时夸夸我的花,或者给我说个笑话,只是最多的话题还是绕不过女人家的辛苦。在外人看来,她贵为皇族,夫君儿子皆在朝为官,公公又是元老重臣,已是令人说不出的艳羡,可楚琇照样有她的烦恼。她担心修思年迈不堪劳累、担心夫君外任缺人照顾、担心儿子冲动不知深浅——就如同我当初在北朝宫中,人人只看到我得奚峥独宠,却少有人去想那风光之下的辛苦。   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的虽然是男人,可哪个背后没有女人的柔情与眼泪?   “你爹爹不愿朝廷为他做寿,那他自己请了哪些人?”闲聊到最后我问楚琇道。修思声望、人缘皆是极好,即使没有皇帝锦上添花,想前去庆贺的人一定也不少。   “不过就是几位本家亲戚和旧时同僚……”楚琇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瞄了我一眼,带着隐隐打趣的意味说,“至于姨母,您放心,我早就为姨母安排好了!”   我并未收到请柬,楚琇又说的这么神神秘秘,还真不知道她卖的什么关子。而到了寿辰当天陆府来人请我时我才发现,我竟比其他客人晚去了足有一个时辰,等我进入府中,宾客早已散去,只剩修思一人伴着一壶茱萸酒和几叠小食,还在院中等着我。   *********************************************************************   “楚琇这孩子,鬼点子就是多,她说你非寻常客人,定要如此安排。”修思笑着摇头叹气,顺手又给我斟满酒杯。   “她这个点子,我很喜欢。”我并不掩饰自己的满意。对我这个年纪而言,与其跟一堆男女老少一起拜寿,不如这样安静的两人独处,更加怡然自得。   “你喜欢就好。”修思捋了捋胡须,潜啄一口杯中酒,略带自嘲道:“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不过是又老了一岁,又不中用了一分,却还被人庆贺,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却摇了摇头,“你这是正襟危坐待天光,两鬓依然劲似霜。听说你前几日还在朝会上与人争辩江南水利,说的人家哑口无言,这叫服老吗?”   我打趣地看了他一眼,修思的头发确已斑白,身体佝偻,因早年战场上的旧伤而不得不拄起了拐杖,但他的眼中仍然满是睿智,他的言行举止变的更慢更缓,胸中的沟壑却更广更深。其实在我的眼里,他还如当年一样,仿佛什么困难和痛苦都压不跨,让人安心。   不过最后这句话我没说,因为我俩现在都很少再说起当年。   我最初回来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我会和修思复合,毕竟我们本就曾是夫妻,而那时我和他也均是独身,复合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我们最终并没有在一起。   细细回想,我与修思间的感情或许反而是在我们分离的那些年头中最为浓郁升华,而当我们满身风尘从人生洪流中抽出身来的时候,这感情便圆满画上了句号。不是说他不再爱我、我不再爱他,而是我们爱过了,也足够了。   是的,足够了。   最甜蜜的相守、最深情的思念、最绵长的分离、最纠结的矛盾——这些很多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的际遇已在我俩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到了这一步,做不做夫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还能安享宁静的生活,还能把酒言欢。   我想修思肯定也明白,回的来的是人,回不来的是我与他各自半生的逝水流年,所以对于我的决定,他没有任何异议。   “惭愧惭愧,早年思辨太多,老了就忍不住多嘴。”修思讪笑一声,遂而举杯示意再与我对饮,“老夫自罚一杯,还请大长公主作陪。”   我也端起酒杯,却道:“前一杯是祝你寿辰,这一杯又有什么讲头?”   “这个……”修思一时沉默,开始思索,我倒已经想好了,径自说道:“这一杯,就祝我俩都岁比松柏,如山如皋、如冈如陵。”   “不错!这个彩头好。”修思点头赞同,可刚刚喝完,他忽然抚掌一笑道:“有了!我也想好了。”   他说着铺开石桌上一张画卷,就要提笔作诗。这画正是当初他送我的那卷无名园林图,后来被郁久闾氏拿走回到了修思手里,又在南齐硖石大捷后转了一圈被修思送还给我,此次便被我当做贺礼。   修思一开始见到这画还奇怪,说这画就是他画的,如何能算作给他的贺礼?我却振振有词道:这画署名“雅岚”,本来名不见经传一文不值,可若得修思题词盖印,就成了名家收藏,那不是价比万金的大礼吗。   修思听后笑着连连称是,只是没想好提什么词,便暂时搁置。现在他说想好了,指的应该是这题词,旦见他笔走龙游间,很快就写完了一首七律。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休言鬓丝生涯老,自唱新词送岁华。”随着他的落笔,我轻轻诵读,确是好诗好字,修思年岁虽长,笔法力道却犹胜当年。思及此处,我目光一错,就看到另一边那首“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的旧作,两相对比,一个忧愁、一个激荡,不由的也被引出一股豪迈之情。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孩童戏闹之声,有两个孩子不知在大笑什么,下一刻就被楚琇呵斥打断,我猜那是楚琇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因今日宴请睡的晚了,还在外面玩耍。   “可不是休言鬓丝生涯老么……”我耳听着楚琇滔滔不绝的厉害说教,莞尔一笑道:“我们还有膝下儿孙没有长大,还有大好河山没有看完,怎么能老了呢?”说到这里,我转头看向身旁修思,怔怔问他,“修思,我还想再走一程,你愿意陪我吗?”   “佳人相邀,岂敢不舍命相陪。”如水明月下,修思眉眼半弯,一派和煦温柔,好似朱颜未改的清俊公子,轻轻颔首道:“今生能与洛妃同路,乃陆修思之大幸。”   可不是吗,世间本多坎坷路,一路走来常曲折,如果说相逢一场爱恨已是百年有缘,那分别之人白首同归又怎会不是三生有幸?   虽未携子之手,然而与子偕老,何其三生有幸!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就结束了啦啦啦啦~~原本是存坑期间的调剂之作,只有个大概的构思,连大纲都没有,结果居然这么呼啦呼啦的写完了! 但是果然由于第一人称有很多东西都没法写到,所以接下来会有其他人视角的一些番外,敬请期待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